《小徒乃喵[穿书]》作者:今天我爸生日 文案: 莫狂澜,九州恶人榜之榜首也,绝色而A,不死不休,天下人恨而无可奈何。 华火,九州公子榜之榜首也,惊绝九州,年少称帝,其实真身是只喵。 莫狂澜捡了只喵,看毛色不错灵气不错就收来为徒。 喵哪里都好,就是傲娇,还爱胡言乱语: 喵~其实你所身处的世界是编剧为我量身定做的剧本,我是男主角,你是书中的大反派女主。 喵~我超凶嗷,可是要称帝的人嗷。 喵~就算是从山上跳下去,被雷劈死,被火烧死,我也不会叫你一声师父。 三个月后—— 真香 从此,首恶莫狂澜多了个烦恼,徒弟喵变成人后无比黏人,还多了个不抱着师父就不能睡觉的病。 *华火做梦没想到,编导给他量身定做的大男主剧本,竟然让他活生生走成了大女主宠溺剧。 也从未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反派。 世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九州第一公子华火,竟然成了莫狂澜的徒弟。 伤透了九州少女的心不说,竟然还非莫狂澜不娶。 这是一个驯服傲娇的故事,一个真香的故事,更是一个捎带着因果的深情故事。 点击此文,开启仙侠之旅,养成你的小团子吧~ *“我既为恶人,你靠近我,必然万劫不复,天下人追打唾骂。” “那便陪着你万劫不复。” 穿书男主华火X原著女主莫狂澜 忠‘喵’嚣张X九州狂澜 1.“我既是狂澜,也是无人扑灭的火花。”——歌曲《漂浮群岛》 两位主角的名字来源。 2.师徒互宠,前期狂澜驯服傲娇的小火花,后期华火温暖阴冷的狂澜。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狂澜华火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忠犬嚣张X九州狂澜 ================== ☆、莫狂澜 “我真希望自己不是个胖子。” 陆审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洞口那只黄莺。 我分明看见他咽了几下口水。 “师、师父。”陆审言结巴地看向我,语无伦次,“我能、能吃饭吗?” 几个徒弟里,陆审言排行老大,就数他最贪嘴,也就数他最怕我。 初次我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啃食人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响,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让我真以为他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那时我不是他师父,他也不是我徒弟,当然没有什么尊师重道的理,这呆子看到我就想吃了我,就跟饿了几百天的猪猡一般。 恶人榜排名第十的,竟然是个猪猡,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收服他花了不少功夫,但自他成为我徒弟以来,一直饿了上顿继续饿下顿,着实让我这个做长辈的心里愧疚。 “你要吃就吃,问我作甚,我又不能替你吃了。” 说着我站起了身,洞穴里冷得紧,洞外的凉风搜刮得人骨头发颤。 长时间坐着,突兀这么站起来,眼下发昏,头晕眼花的,两腿一软—— “师父,你小心些。”宦游从身后接住我,贴心地给我披上了斗篷。 “还是老二贴心。”我把左手放在他的脑瓜子上摸了三下,右手拽住他在斗篷里刺向我丹田的刀刃,‘啪’得捏碎。 他尴尬地笑着,我回以宽宏大量的微笑,拍了拍他握着刀柄的手。 好一副师慈徒孝的光景。 宦游在徒弟里排行老二,人如其名,在收服他之前,他就是个做官儿的。 论理说单单做个官儿,再怎么贪得无厌也不至于登上恶人榜的第九名,但这白净小子可了不得,不仅仅嗜钱如命,而且还通敌卖国。 初次碰见这小子时,他正在和敌军首领滚被窝,叫得那是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宦游之所以老是想要除掉我,会不会就是因为那时我坏了他的好事? “老二,你莫要怪师父。”作为长辈的,我总得要比他懂事理,“当时黑灯瞎火的,师父手起刀落,不小心这才砍了你那如意郎君的势峰,但凡那时灯火再亮些,师父也不至于害人无子无孙。” “再说了”,我把手放到老二的肩上。“世上有势峰的又不止他一人,势峰比他大的肯定也多的去了,你又何必执着于他。”我将手指向陆审言,“审言的势峰肯定大,你去找他去,放心,师父不是那些老古董,不会怪罪你乱了师兄弟的辈分。” 这一番言论,我自觉又通情又达理,一时间为自己的豁达大度而感动。 只可惜宦游是个顽石,听闻我这番大道理后,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竖着食指朝我怒视。 “莫狂澜,你给我等着!” 说完这句话,他气愤地甩袖而走。 陆审言站起身,朝宦游大喊,“臭老二你什么意思,竟然敢直呼师父名讳,你不怕天打雷劈吗?!你不怕被五雷轰顶吗?!咿呀呀,我今天就要吃了你——” 他放下自己手中啃了一半的黄莺鸟儿,作势便要冲上去,幸而我手疾眼快地拦住他。 “师父知道你孝顺,但是做事之前需得三分考量。”我拍着陆审言肥润的大脑袋,“他虽是师弟,但好歹是恶人榜排名第九,比你高上一等,必有比你过人的本领,到时候真打起来,指不定谁吃谁呢——你不是说想娶媳妇么,好歹也得留着清白身子是不是?” 我这一番话敲打醒了老大,他一脸呆傻地点头,长叹一口气后,重新坐到小石头上啃黄莺。 血水和黄莺的脑浆从他的嘴角滴落,流入他肥沃的脖沟里。 “你啊你。”我拿起袖子给他擦嘴,“这吃相,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师父!快来!洞穴外又出吉兆了!”惊物候大声吼道。 “在哪儿?”我把袖子抽回来,跑到洞穴门口。 左右环顾,最终视线定在半空中那个蓄势着雷电的洞口。 “师父,我们守了三个月,终于等到这个大口子了。”惊物候顶着他那如同煤炭般的脸,光影忽明忽暗,他的脸也忽隐忽现。 “老三果真机敏,为师没看错你。” 惊物候这名字是我给他起的,只因他原来的名字过于拗口,好大一串,实在让人听不懂。 老三是恶人榜上的第八名,初次见他时,他拿着把镰刀,屠了大半的村庄,尸横遍野,浑然一个腐臭味道。 收服他花了我不少心思,这小子腿脚忒是麻利,跑就来就跟风一样,比发癫的黑驴还快。 老三说他来自很远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全跟他一般都是黑颜色,且都有着长得绕人晕的名字,他之所以逃出来,就是一群白得发光的鬼子占领了他们的家园。 我权当他在编话本,不与他计较。 “师父,我就先回避了。”惊物候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雷电旋转的洞,跟个猴子一般蹿回了洞穴。 记得上次他见着这洞,便好奇地伸出手去触摸,差点儿被拽进去给吞噬殆尽。 还好我把他给救了出来。 洞穴里的雷电不断蠕动,一圈又一圈,里面云雾翻滚,似乎在推动着什么东西出来。 我抬起左手,两指并在一起,身后起黑符。 黑符随着手指的动作凌空而去,在洞口盘旋,最终悬于洞口之上。 与此同时,雷电破空而出,从洞穴中如巨龙般冲破屏障,来到我跟前—— 黑符破碎,我认命地闭上眼睛。 雷电铺天盖地劈于我身上,切骨之痛、痛于刀绞,整个身子被炸开,最终散成坑底的血水。 地上被炸出了一个天坑,洞穴也被炸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灰尘渺渺炊烟。 坑底破碎的四肢在云雾中快速地蠕动,血水回溯,流入我疼痛的躯干,我颤颤巍巍地从坑中站了起来。 我那三个徒弟第一次见我不死之身恢复的过程,个个儿眼睛睁得如同统领般大,不敢吱声。 瞧他们这点儿出息。 从洞口开始传来佛音,一声洪厚的“欲承吉兆,必先承其雷电。” 我跳出天坑,被劈恼了,全身气血不顺。“这算是什么吉兆,不过是天帝老儿变着法地惩罚我罢了,当初不是说好我的罪罚就是收揽九州十恶么?现如今借着传送法器的名义行雷刑,算什么好本事?” 我知道天帝老儿能听到,故意说得十分大声。 说完后,又觉得无趣。 还是法器要紧。 我走吉兆之前,抬头看向半空中旋转云雾的洞。 也不知道这一次天意会给我送来什么法器—— 之前吉兆已然出现过两次,第一次送回了我本来的一半灵能,第二次送来了一堆没用的黑符,害我白白承了两次天雷。 若是这次,再传来什么废物来,我就回天宫好好与那老头论论理。 “师父!” 正发着愣,老三突然一声大吼,指向我头顶的洞口。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我条件反射的伸出手,一个暖和的小物什坠入我的怀中。 这物什竟是个活物,在我的怀中开始扑腾起来。 我拎起它的脖子,原是一只浑身火红的猫咪。 我与它四目相对,它的眼珠乱晃,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中竟然有股震惊之意。 “怎么又是个废物?”我失望地摇头,正准备扔出去。 那火红的猫咪豁然抱住我的手。“你干什么!” 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孩童声从小猫的身体里传来,惊得我立马把它重新卷入怀中。“你会说话?” 小猫咪躲开我的扒拉,用爪子挠我的衣裳,足足挠出三道痕。“放开我!放开我!我自己下去!” “真是有趣,灵性竟如此之高,老朽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就见着这光景。”我伸出手指,抵住小猫的额头,“你随我回去,做我的灵宠可好?” 它那般小,还没有我的拳头大,着实可爱。 “谁要做你的宠物,你放开我,放开我。”小猫在我的手心乱划,划出几道血痕来。 我置若罔闻地对着它说道。 “老朽名叫莫狂澜,狂是猖狂的狂,澜是万丈波澜的澜,现居九州恶人榜榜首。” 我拎着它在手里晃悠。 “跟着我,我保无人敢欺你。”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每晚六点更新。 接档文《恶犬有糖[校园]》求收藏 女主恶犬,男主是光,互相救赎宠溺文 ☆、华火 没想到这猫竟然这般恶娇。 我好心待它,它却将我的手挠得满是血痕。 不仅如此,它还总说些昏话,诸如什么—— “你们这个世间就是个剧本,这剧本是导演专门请人给我定制的,我就是这剧本的主角。” “你是书中的反派女主,作恶多端,十恶不赦!” “你若是现在放我走,那我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你。” 不等它说完,我用手指抵住它的鼻头头。“原生是只小疯猫。” “你才是疯猫,你祖祖辈辈都是疯猫。”他“喵”一声举起爪子就往我的侧脸挠。 如同簪子划破宣纸,在脸上划出三道显眼的长痕,血液从其中渗透,而后顺着我的侧脸流下来。 小猫整个僵住,它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脸,再看向自己沾着血的爪子,尾巴垂下来,浑身也没了气势。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它的声音越来越弱,不敢看我的脸。 这副光景不禁让我惊奇,原生这小疯猫也知道愧疚。 它越是躲,我越是将自己的侧脸送到它的眼前,指着伤痕,“你可知女子家最重要的就是脸面,虽说老朽年龄已大,可到底还是尚未婚配,你这番举动,可是要我孤独到老?” 我逗弄着它,故意没用法术恢复伤口。 小猫一步一步往后退,垂下脑袋,一副吃了黄莲的样子。“我不是故意的...” 它跳下山石,快速地蹿开,躲到灌木丛中,且时不时拿眼偷觑我。 真是可怜又可爱。 昨日正午从破败的洞穴离开后,我们师徒四人往东行,最终来到这晋陵山。 云雾飘渺,一时间看不着陡峭的山路,便只能在这凉亭里歇息。 “师父,我刚刚四处瞧了瞧,这云雾像是没有边际似的,压根儿摸不清方向,真是蹊跷!” 惊物候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黑衣,愈发衬得他整个人仿若一根高瘦的煤炭。 “为师知道了,还是老三机敏勤奋。” 这后半句我是说给凉亭的另两位徒弟听的,这老大老二,一个只知道吃,一个总算计着怎么杀我,真教人头疼。 “师父,你的脸怎么回事儿?” 惊物候拿眼咕噜咕噜觑着我的右脸,离我三步远,再不敢往前靠。 从昨日见了我死而复生的场景后,他们几个便一直这般畏首畏尾的模样,教人看着好不烧心。 “没怎的。”我瞥着灌木丛中的小猫,故意摸向已然结痂的三道痕,“为师天天对着自己这张脸,到底是厌倦了,添三道风采罢了。” 我对侧脸施了法,让那三道痕如画上去一般不突兀,且长久不得消失。 果不其然,那小猫崽头埋在灌木丛里,更低了些。 正打算逗弄它,谁知周围的云雾却如同棉花般填满整个亭子,四周全然是白茫茫。 “师父,我瞧不见东西了!你在哪儿?” 伸手不见五指,周围雾气升腾,“喵”得一声,那小猫崽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惊慌地攀上石桌,而后四处摇晃,又“喵”得一声从石桌上掉下来。 我凭着听觉,伸出手接住它,揽入怀中。“小猫崽,你这般小,若真的摔到地上,是会变成一摊肉泥的。” 它竖起那双纯净地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正准备挠我,但见着我的侧脸后,又颤巍地收回爪子。 为了表达愤怒,它挪着那小身躯,拿屁股对朝我。 “小猫崽,你可要抓紧了。”我大人不与小猫计较,将它安在肩上,“若是掉下来,不死也是残,老朽可不想养只又疯又残的猫。” “你...”它心中气氛,却又不敢挠我,只能张大嘴狠狠地咬着我右肩的衣裳,直到咬出丝线来才松口。 倒真是烈脾气。 云雾笼罩,景物隐隐绰绰,有股气流在云雾中不断扭曲,如同在扭曲时与空,小猫崽紧张地拽紧我的衣领。 “玎玲”“玎玲” “玎玲” 云雾深处传来玉石相互碰撞的声音,间或夹杂铃声叮当的响动。 那铃铛声如若王公贵族马车上的鸾铃,随着马车的摇曳而晃动,恰如鸾鸟和鸣。 一股呛鼻的檀香味弥漫开,小猫崽被熏得眼泪直流,正欲打喷嚏,我用手捂住了它的嘴。 檀香味再重,也遮掩不住其中的尸臭味。 “刺啦”“刺啦” “刺啦” 那个散发尸臭味的东西拖曳着重物从我的面前经过,我屏住呼吸,也捂住小猫崽的鼻息。 那东西站在我们面前,迟疑了片刻,最终拖曳着东西离开,一边走动,一边嘴中哼着不成调的平调。 “腾-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每一个字,都如同撬开山石般钝涩。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幕-卷-西-山-雨。” 我仔细听着那平调,心中愈发明晰。 “闲-云-潭-影-日-悠——” “老子受不了了,唱什么唱,唱丧啊你!”陆审言一声大吼,提起他背后的鹿骨刀,从天劈向雾中的尸体。 “审言,莫要...” 我说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他劈下去的同时,一声尖利的女人声响起,云雾随之豁然散尽。 亭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空荡荡的只剩下—— “怎么是个婆娘的尸体!”陆审言弯下腰,拎起地上的女人,“看这模样,刚被我杀透。” “大师兄,你怎么如此鲁莽,你砍下的明明不是刚刚那东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惊物候用通黑的手指抵住他那通黑的额头。 “惊物候,你说什么浑话。”宦游收回自己手中的银刃小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你好歹在恶人榜上也先我一名,怎么如此唠唠叨叨?” “你们三个闭嘴。”我听着他们喧闹,脑子嗡嗡作疼。 小猫崽在我的肩上四处扭动,我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松开捂住它口鼻的手,赶忙松开。 “憋、憋死我了。”它趴在我肩上,开始大喘气,“刚刚、刚刚那是人是鬼,怎么还在背《滕王阁》?” 我听闻此话,心中惊异。 这猫,果然不是凡品... “你竟然知道滕王阁。”我将它捧到手心,“你是如何知晓的?” “高中学过。”它举起自己的小红爪,“九年义务教育。” “你又在说胡话了。”我用手指抵着它的鼻头,“不过,你总比它们三个聪明,还知道些典故。” “师父,我不明白。”惊物候低着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 “这典故你们不明白也就算了,恶人榜上第七名的是谁,你们能不知道吗?” “第七名,那不就是——滕王!”宦游说道,“刚刚那东西就是滕王?我原生以为滕王是个人...” “十恶里面,也就你们三个是人。”我瞥向陆审言提在手中的尸体,“这个女尸不过是他的祭祀品罢了,早就死了。” “师父,你要抓他?”惊物候问道。 “是我们要抓他。”我摸向小猫崽的脑袋,却让它机敏地躲开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找了这滕王三个月,竟如此碰见了,怎能轻易离开。” “除去你们三人,再加上为师我,十恶中已找到四恶,如果今日我们趁热打铁,将这滕王收服,十恶中便只剩下五恶。”我掐指一算,“滕王喜月夜,而今日十六,必有满月。” “莫狂澜,你打的好算盘,收十恶是你自己的事儿,跟我们有何干系?”宦游咬牙切齿,“说得好听收我们为徒,其实就是让我们卖命,替你送死!” 我鼓着掌走到宦游跟前。“老二不愧是老二,看事情透彻且有条理。” 说完此话,我凑向他耳旁,密音传语。 “要不然我收你为徒作甚?” 他听完此话,浑身颤抖,拿着银刃小刀便要往我的身上捅。 我转过身,随意挥动手背,他整个人便如同树叶般飘到半空,漂浮着不能落地。 “莫狂澜,你放我下来!” 听着这叫唤声,我的步子愈发轻快。 这副看不惯却打不败、想逃离却逃不走的光景,着实让人欢愉。 “坏、坏。”趴在我肩上的小猫崽又开始啃咬我已然破了个洞的衣裳,“你这反派坏得很。” “你这小猫可爱得很。”我将它揣入手心,“再与我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它在我的手心四处翻滚,“就算是知道也不告诉你这等人。” “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却愿意与你分享...” 我正准备说话,陆审言一声大吼,“师父,我肚子饿了,可以把这个女尸吃了吗?!” “你自便。” 说完这句,小猫崽又开始猛烈地在我手心挣扎。“你、你放开我,你们这群吃人的鬼怪,十恶不赦的反派!” 我不欲与一只猫争论这些个,“小猫崽,你知道《滕王阁》,那你可知《滕王阁》的作者王勃?” “我不知,我什么都不知,你放开我!” “这王勃啊,跟我的二徒弟一样,是个做官的,他的阿爹也是个做官的。王勃在虢(guo)州做参军的时候,因为杀了官奴获罪,连累得他的父亲也被贬到交趾去。” “交趾是什么地方?老师跟我们说的是被贬去越南了。” 虽说这小猫崽还在说胡话,但到底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我心里甚是欣慰。“唐高宗上元二年的那个秋天,王勃去交趾探望父亲,途径洪州,便参加了当时都督阎工为达官贵族们举行的盛会,这盛会,便是在滕王阁上举行。” “我知道,而后他便留下了《滕王阁》这首诗,但是他重新启程前往越南探望父亲的途中,却不幸坠入大海亡命。” “你知道得真多。”我怜惜地用手捋它地脑袋,再次被它躲开。“这恶人榜上的第七名、滕王,便是王勃尸沉大海的怨念,可以说难对付得很啊。” 我正感慨着,小猫崽从我的手心跳到腿上,而后落入地面,赶忙跑开。“你们师徒要抓滕王是你们的事,跟我无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就先走了,后会无期——” 它撒开脚丫子扭头就跑,身影越来越小。 我抬起右手——小猫崽升腾到半空,而后被重新飞入我的怀中。 “你真是不乖巧。”我用食指抵着它的鼻头,“怪我,我该先给你取个名字,让你定心。” “谁要你取名字?放开我!”经由刚刚那一顿飞腾,它似乎有些怕我,扑腾的动静小了许多。 “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名讳?” “关你什么事!” “如果没有,那我便随意给你捏一个!” “你敢!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你浑身火红,如闪耀的火苗,而老朽平生又最喜欢火花——”我指着它的小额头,“那你就叫小火花吧。”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 ☆、滕王 “小火花,原生你是个公的。” 我拎起小猫崽,看向它的肚膛之下。 “瞧我这眼神,当初只觉得你的孩童之音轻灵,没瞧见你的势峰,差点儿把你当女孩家教养了。” “你!”小火花听闻我这话,浑身火红的软毛全然竖起来,它从我的手中跳离。“你这个女流氓!” 它本身便浑身火红,被我的言语刺激后,不知是被羞的还是被气的,周身冒着热腾的火气,尾巴像是要烧起来般。 “你怎的还娇羞起来了?”我抬起手,黑符起,卷着它重新飘回我的怀中。 它在黑符里用力挣扎,却无法松动那符咒半分,只能不情不愿地趴在我怀中,拿眼瞪我。 “你道行不到三年,小孩子家的懂得还真不少,竟还知廉耻。” “你才三岁小孩儿呢,爷已经二十一了!” 它叫得嚣张,我却是笑起来。 “臭丫头,你笑什么?” “笑你唤我臭丫头。”听闻它这一句“丫头”,就连老三都笑了。 “火花啊火花,你可别在我这老人家面前卖弄年岁。”我拿手指在它小巧的额头上画圈,“我的年岁大到我自己都数不来了,大抵是你的岁数再加上两万年。” 我比了个二,在它的眼前晃动,它黑曜石般的眼睛便也跟着我的手指左右晃动。 “少说瞎话。”它拿小脑袋顶开我的手指,“你当你是活化石呢?还两万岁呢?你当你是齐天大圣岁悟空啊!” “你说斗战胜佛?”我摇头,“那位的原身是猴子,而你是只猫啊。” “这剧本里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怎么也有孙悟空...跟你说不通!老巫婆...”它闭上眼睛。 我知道它想拿屁股转朝我,但碍于黑符,只能勉强闭眼向我宣泄气愤。 “真可爱。” 听闻这句夸赞,小火花开心地拿眼瞪我。 “师父,这都快午夜了,臭滕王怎的还没来?” 陆审言朝我跑来,嘴里一股人肉味。 我坐在亭子的边缘,脚正对着悬崖深渊,江水湍急汹涌地咆哮,大有要将世间万物吞噬殆尽的意思。 我朝翻滚的江水望去。“他是水鬼,还能躲哪里去?” “这都马上天亮了,要是他天天躲在水里,我们难道就要天天在这破亭子里等着他?”宦游在半空中狂叫,“我可不想冻死在这儿,也不想饿死在这儿!” 宦游这么一开口,我才意识到他已经被我困在半空中将近十个时辰,身上被冻得开始结霜。 抬起手,将他放下来,顺便将小火花身上的黑符解开。 小火花甩了甩身子,它似乎困了,趴到我肩上打盹。 它的喘息声慢下来,一浅一深,只剩下静谧。 我听着这呼吸,心境竟宁和了不少。 “宦游,为师听你这番话,是等不得了?” “再在这破山头等着,我们几个人马上就要变成风干人肉了!” 宦游说完这话,陆审言的眼神亮了不少,黑暗中两只眼睛就像两个小灯笼似的,嘴中念念有词。“风干人肉、风干人肉...” 江水滔滔不绝,让人不禁想起滕王阁中的最后一句诗。 “阁中弟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我念出了声,“既然等不得,那么我们便去寻他。你们三个,有哪位愿随为师入水一探?” 小火花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入什么水?” “莫狂澜,你明知我们不能和你似的在水中长存,你又要我们送死——” 宦游这句话没说完,我提起脚,直接将他踹下去。 “啊——”他未说完的话化为江水之上的嘶吼。 “徒弟怯懦,我这做师父必得教养着些。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看着宦游化为江中的一朵小水花,我朝着另外两位徒弟望去,“你们是自己上路,还是要师父助你们一力?” “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老大老二携手站到亭子边,两眼一闭,两腿颤巍,赴死般跃入深渊。 我将两指并在一起,挑起黑符,往他们后背贴去。 这样一来,他们三个也不至于和滕王般化为水中鬼,丢了我莫狂澜的牌面。 “法西斯!”小火花从我的肩上快速蹿到地面,嘴中尽是我听不懂的说辞,“老巫婆…” 可颤抖的耳朵出卖了它内心的恐惧。 “小火花。”看到它这副模样,我不禁怜惜起来,“你怕水。” “你才怕水呢——” 它话没说完,我抬起手,它只能不情不愿地飘回我的怀里。 我抱着它立于亭子边缘,江水拍打悬崖,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寒冷的水汽铺面而来,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火花在我的怀中拼命挣扎。“你有病啊?快回去!要死也不要拉着我啊…” 风吹打在身上,我抬起头,望向咫尺之近的满月。“野旷天地树,江清月近人,孟山人承然不欺我也。” 满月的余晖洒在我的侧脸上,怀中的小火花停止了挣扎,它看着我的侧脸竟发起了呆。 “小火花,你盯着这三道痕,可是愧疚了?”我用手指抵住它的鼻头。 “你才愧疚了呢。”它别过脸,脸上一红。 “你脸红了。”我坏心思地道破。 “这不是脸红!我本来就长这样!” “你脸红了。”我重复道。 “我都说了,这不是脸红!我本来就长这鬼样子,你能让我怎么办…啊——” 趁着它专心争辩的空子,我抱着它从亭子边跳下,湿润的风铺面而来,我捂住小火花的眼睛。 “啊——啊——啊。” 尽管如此,它还是发出了寻常猫无法比拟的尖叫声。 坠入江水中的那一刹,水流蜂拥而至地塞入我的口鼻,一股畅快的意思从我的内心升腾。 小火花坠入江水中,火红色滚烫,如同江水中长出了一朵火焰。 它扑腾了几下后,发现自己竟然能呼吸,这才放心睁开眼睛,开始吐嘴中误进的沙子。 “呸呸呸!”它吐了几口浊水,瞧见我一副欣喜的样子,惊异地拿爪子揪住我的发梢,“老巫婆,你就这么喜欢跳水啊?” “世人皆知,我莫狂澜名字里带着一个澜字,是从深海之中生长出来的鬼怪,我喜爱水,有什么奇怪的?” 水流胀起衣袍,我抬起手,指尖汇聚黑色的光亮。 黑符从江底升腾而起,如同鱼群般将我和小火花团团围住,回旋、扭转。 “水呢?”小火花惊异地看着水流被黑符吸尽,头顶上是水面、脚底踏着地也是江水,可中间的水层如同人间蒸发般不复存在,“水哪儿去了。” “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识的可爱模样。”我将它揽入怀中,“黑符吸水,你说水在哪里?” “老巫婆,你说谁没有见识,你侮辱人!” “侮辱两个字用的不错,可人这个字用得谬误,改日给你找本猫能看懂的书瞧瞧。”我捋着它的耳朵,“先去找那三个呆子。” “他们人呢?不会被淹死了吧?”它挣脱无用,只能委屈地缩在我的怀中。 “我给他们上了黑符,淹死是万万不可能的。”我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现如今他们身上的黑符上传着一股死气,怕是遇到滕王了。” “那你还走得这么慢,不快去救他们?!” “生死各有命。”江底黑暗,我走得更慢了些,看向周围的珊瑚。“更何况,他们还是必遭天谴的恶人。” “你这人怎么这样?” 小火花说话间,有个女人魂如同蛟一般潜到它的身后,长大嘴,露出青色的獠牙—— 我抬起手,黑符切碎女人魂,她发出尖利的叫声,嘴中化为灰烬。 “刚刚什么东西在叫?!”小火花摇了摇尾巴,“怎么还有股臭味。” “你道行太低,见不着她们。”我安慰它。 “她们?!她们是什么东西?!”小火花咬住我的衣裳,“老巫婆,你不要吓人!” 它说话间,老三的黑符传来尖锐的啼叫声,与此同时,一股庞然的尸臭铺面而来,黑暗中传来春雷卷雨的呼啸声—— 奔腾的江水“轰隆隆”从黑暗中席卷而来,瞬间将水层填满,我们被卷入江水之中,漩涡如同巨兽般将我们填入腹肚。 巨浪之下,小火花被江水冲离,瘦小的身体如同树叶般被拉入飓风之中,无端飘曳。 我心中一急,随着它飞入漩涡中央。 “火花!” 这刚得来的法器,我可不想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丢了。 我立于水中,密集的黑符从我的背后升起,在水中膨胀、拉长,它们化为一根根玄带,锁住湍急的江水。 奔腾的漩涡被玄带打散,一瞬之间,水流如同植物般变得静止,玄带无限拉伸。 我游入水中央,小火花慢慢从水心坠落,早已失去了意识。 我伸出手,它如同柔软的棉花般慢慢坠入我的怀中—— 在它坠入我怀中的那一刹那,它的口中呛出一个红色的珠子,与此同时,它的周身开始迸发出红色的光亮。 光亮刺眼,我闭上眼睛,四周的水流似乎又开始焦急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火花已然蜷缩在我的怀中。 “小火花?” 我抱着怀中五岁模样的男童,难得不知所措起来。 这好端端的猫,怎么就突然变成人了呢。 “谁喊我?”小火花睁开眼,露出他那一双如同黑曜石般的双眼。 他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人 “我怎么变回人了?”小火花伸出手,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和鼻子,“我终于变回人了!” 我抱着男童模样的小火花,瞠目结舌。 这下倒好,我满心欢喜得来的猫成了人,虽说这黑曜石般的眼仁还是那般夺目,但人终归是人—— 猫长大了可化为虎、亦或是豹,法术困顿时还能骑一骑,这人长大了...总不能教我骑在他的头上。 浩瀚九州里,就数‘人’最不喜我,他们能给山精、小妖建庙宇,可当他们听到‘莫狂澜’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如同吞了苍蝇般,两股颤颤却又恶心不止。 一时间,我这老人家也开始犯愁。 扔、还是不扔—— 在暗中蓄势的尸气显然没有耐心等我琢磨完,腐臭的味道愈发浓郁,密密麻麻的鱼群从江底窜来,个个鱼肚朝上且无眼仁,啃咬着化为玄带的黑符。 黑符逐渐皲裂,水流一滴滴地从四面八方流入,而江底的鱼尸还在不断增多,无穷地往上涌现。 鱼味腥气,小火花打了好几个喷嚏。 “此处瘴气甚是浓郁。”我捂住他的口鼻,“你不要喘息。” “那你呢...你怎么办...当然,我不是在关心你,我只是问问...” “我?”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我本身就是吸附瘴气的存在。” 他的头发竟比猫毛还要柔软,让人有些不舍得松手。 “老巫婆...”他四处打量,“水越来越多,这些恶心的鱼也越来越多,我们一直在这里待在你的结界里面,就等同于瓮中捉鳖,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聪慧。” 小火花挪着头,从我薅着他头发的手中逃离。“那你倒是想想怎么把我们弄出去啊?再不出去,你的那三个徒弟就要成为滕王的盘中餐了!” “老朽倒也想出去,可为了你只能困在这儿啊。” “因为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扭着脸抬头看我。 “老朽倒是不怕这江水,可你就不同了,黑符全用在结界上,无法再给你做在水中喘息的法术,到时候你溺死了可如何是好?” 玄带的口子越来越大,水流也越来越湍急,几条鱼尸顺着浑浊的江流灌入结界之中,它们张大着獠牙咬向我,却在碰触到我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那...”小火花的声音渐弱,“那这可怎么办啊...” “不急。”我趁机将手放到他的小脑袋上,“只能等了。” “等什么?等弹尽粮绝,我们饿死在这儿?还是等你那三个徒弟被咬死?” “他们三个虽然只是人,但好歹也是在九州十恶中榜上有名的,不至于那般薄命。”小火花难得这番气弱的模样,我难免停不住薅他的头发,真是又软又滑,比月老的红绸缎还要教人上瘾。 “不是等其他,而是等那滕王熬不住了,自己寻过来。” “他过来又有什么用?你们打斗,殃及鱼池,我不是还得被溺死。” “聪颖。”我笑道,“那我便在你溺死之前将你捞上岸便好。” “你!”他憋红了脸,从我的怀中挑落下来,赤脚浸入水中。“你...哇,这水怎么这么凉!” 他在水中蹦跳着。 我弯下腰,继续捂住他的口鼻。“都跟你说了,吸入过多瘴气你会死的,尤其是你们这些‘人’,尤为脆弱。” “你管我!”他撇开我的手,用自己的小手掌捂住自己的口鼻,“我自己来就好。” 这都化成人了,怎么脾性还这么烈。 我眯起眼,正欲要给这小泼孩儿说些什么,玄带之外的水流游入一个活物,气息尤为熟悉。 “师父!师父!救我!师傅救我!” 我向玄带之外望去。 这大刺刺的嗓门,除了陆审言还能有谁。 他于江水之中大力划动手脚,卷起杂乱的水流,他的身后跟着一具破烂的男尸,穷追不舍的男尸一只眼睛极大,一只眼睛极小,整个身子都是腐烂的颜色,由于水中的时候,碎肉摇曳。 男尸如同洪水猛兽般从陆审言的身下冲向他的身前,拽住他往江底拉,同时,水尸长大嘴,青色的獠牙狠狠地刺入他的脸中。 “啊——” 獠牙刺穿他的皮肉,血水汩汩不断地往外流淌。 陆审言疼得蜷缩起来,他举起手臂,摁住水尸的獠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头上鼓起青筋,一声呐喊后,把水尸的獠牙连同腐肉拽了出来。 我正兴趣高涨地观战,小火花拿手捅我。“你听不见他在喊你吗?你快去救他。” “我为何要救他?” “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徒弟啊,因为他快要死了啊。” “人,生死各有命。” “莫狂澜,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他径直打断我的话,用手指向玄带之外的陆审言,“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外面?” 这是小火花第一次唤我的名讳,看来是真的恼了。 而结界之外的陆审言再次发出嘶吼的叫声,因他扯掉一根长牙,彻底惹怒了水尸,那东西行动愈发激烈。 尸体如同面条般缠绕住陆审言的身躯,伸出长手绕在陆审言肥润的脖子上,狠命掐着。 陆审言逐渐开始不能呼吸,他看着我这个方向,脸色越来越红。 “师...师父...” “莫狂澜!”小火花急红了眼,“你再不救他,我就出去救他!” “拿什么救他?”我冷眼看着,“他身上起码还有我留下的黑符,能在江水之中呼吸,你若是出去了,便只有死路一场。” “莫狂澜!” “我的名讳不是你随意可以叫的。”我用手指抵住他的额头,让他如同石头般无法动弹,“你以为你很有善心是不是?外面这个喊我师父的人曾经把他的爹娘都给吃了,是九州十恶之一,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就算这样,你还要救他吗?” “我...”小火花身子无法动弹,只能左右转动眼睛,“就算如此,他也是一条生命。” “就算我破开结界去救他,只能让你在水中溺死?”我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一个恶贯满盈的人牺牲?” 玄带之外的陆审言脖子被缠绕住,脸色愈发紫红,手脚逐渐乏力,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 “你不是九州十恶的榜首吗?”小火花急速地转动眼睛,“你是恶人,他也是恶人,你们也算是同胞,怎么就不能救他?” “说是恶人录,但他是人,我是鬼怪,哪里有什么同胞之情。”我哭笑不得,“再说了,你也知道我为恶?你还指望着一个恶救人么?” “你非得这样么!” “当初我临危之际,只见人人喊着杀我,朝我扔石头,用刀将我千刀万剐,用沸水煮我血肉,就算知道这些,你还指望着去救所谓的人么?” 陆审言的喉咙发出海藻摩擦般的声响,嘴大张开,吐着白沫。 小火花睁大眼睛。“这样、这样,莫狂澜,我虽不知道你的过去,但好歹我与你相处了几天,念在这个情分上,你替我救他,哪怕...哪怕我要溺死...” “你说什么?”我大吃一惊,疑是自己听错了,“你真要为了他溺死在这浊水中。” “是啊!你没有听错!”他赌气地闭上眼睛,“谁叫我傻呢!” 听闻此话,我被逗笑了。“小火花,你也知道这是件傻事啊。”我松开顶在他额头上的手指,放他重新动弹。“明知此路不通,却为何要偏偏要往这路上走。” “别废话了。”他冲到结界的边缘,“他真的快嗝屁儿了!我可不想用我的性命救一个死人!” “当真?” “当真!” 奇怪。 太是奇怪。 现在就算天帝老儿指着小火花说他是人,我也不会相信——人这种东西向来自私自利,到了关键时候只会互相推诿,把弱者丢出去挡灾。哪里可能有这么傻的? “既然你求我,那我便应了你,可惜你了。”我抬起手—— 小火花紧紧地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口鼻,做好沉入江水的准备。 他稚嫩的童声透过手掌,闷闷地传出来。“最后说一句,我的真名叫华火,才不是小火花这么幼稚的名字!” 他吼出声的同时,结界外的陆审言也一声大吼,本来沉寂的身子忽而暴起—— 他没有管自己脖子上缠绕的尸手,而是直接将双手转朝后,捏在水尸的身体上,捏住它的皮肉。 “啊——”他竭尽全力,把水尸从中撕开,就好像撕开丝帛一般,从中直接裂成两半。 尸身分离,绕在他脖子上的手不再有力,他用力一扯,将破碎的水尸提入海底。 “晦气!晦气!” 他一边踢一边破口大骂。 目睹这一切的小火花惊讶地张大嘴。 “可惜了,浪费了一个满足你心愿的好机会。”我笑道。“你说是吧?” “别说风凉话了。”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 看着他这副呆傻样,我叹了口气。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我是弯下腰,捂住他的口鼻——人之性命那般脆弱,脆弱到他再多吸一口瘴气,我都担心他死在这里。 “华火。” “喊我干什么。”他用着我的手,却朝我皱眉。 “这个名字好听。”我点头,“甚是好听。” ☆、百夫长 “师父,我差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陆审言泣不成声,站在结界之外、抱着玄带一边哽咽一边朝着我哭喊。 时不时有几条鱼尸飘到他的身旁,他伸出手,大力把那些杂碎挥走。 “师父...” “审言,你已然哭喊了半个时辰了。”我旁敲侧击道,“也该累了。” “师父,我不累,我疼。”他指着自己被水尸獠牙穿透的脸,伤口逐渐腐烂,皮肉掀开,大有蔓延之势。 “为师记得一个叫做孟子的孩童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审言,你是为师座下的第一个弟子,要坚强。” “少了个饿其体...”小火花说道。 他没说完,我用手心堵住他的嘴。“多嘴。” 谁不知道这其中有个‘饿其体肤’,故意没说出来,自有我的道理。 小火花很不服气地用牙齿咬我的手,我一时吃痛,将他圆鼓鼓的脸捏得更紧了些。 “饿、饿饿、饿什么?” 果不其然,我刚刚那么一段串话他听得模模糊糊,单单就是记住了小火花随口提到得‘饿’字。 “是鹅毛大雪。”我随口捏造,“他是在背诵为师刚刚教与他的成语。” “鹅、鹅鹅。”听闻此话,他的眼睛更绿了,“师父,我饿了,我想吃鹅肉。” “审言,你方才吃过女尸了。”我从旁提醒道。 “可...”陆审言捧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倚靠在玄带之外,一副快要饿晕过去的模样。 他缓慢地转过头,最终把视线定在小火花的身上,眼神锃亮。 “干什么...”小火花被陆审言这眼神看得全身发毛,不禁迈着步子往后退,“你看着我干什么。” 陆审言用力摸了摸嘴角的口水。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没什么,我就是看一看。”陆审言瞥见我的眼神后,立马转过头,用宽大的手掌拽住几具鱼尸,赌气似地往自己嘴里塞,用力地嚼着。 一边嚼,一边嘴里还嘟囔着,“没事,我就看看。” 毕竟还是个孩子,小火花看样子是真怕了,躲到我的身旁,视线避着陆审言。 我见他可怜。“小火花,可要老朽抱你?你老是这么赤脚浸在浊水中,会招惹风寒的。” “我都说了,我不叫小火花,我叫华火。”他躲开我抱起他的双手,蹿到我的身旁的另一边,“再说了,我好歹是个男人,为何要一个姑娘抱着我。” 他唤我这个老古董为‘姑娘’,倒是让人惊奇。 “那好,小花火。”我绕过他的身子,强买强卖地将他抱入怀中。 “是华火,不是花火。”他如同一条大鱼般在我的怀中挣扎。 “花火。”我抱着他,扯开他的注意,“刚刚你都要舍命救陆审言了,他现如今却想要吃了,你说说,可不可笑?” 听闻此话,他果然停止了挣扎。 “这便是恶人。”我凑在他耳旁低语,“他对你不仁,你就对他不义,看见他身后的黑符了吗,趁着他在吃鱼,你讲它偷偷撕下,贴到自己身上来,便能免于溺死之忧。” 小火花听闻我这话,慢慢扭头转朝我。 我们两个四目相对,趁着这机会,我仔细打量他漂亮的眼仁,这要是拿来做灵珠该多美—— 小火花是人,人这种东西,年岁少有过百的。 等他死了,我便取下他的眼睛,做两个上好的灵珠。 一百年,我还是等得起的。 “我知道你很差劲。”小火花看着我的眼神里升起了失望,“没想到你这么差劲。” “过奖。” 我见惯了这种失望,倒也不再惊奇,只是这双漂亮的眼眸,被浑浊的情绪蒙上了灰尘。 诱惑不成,我撇开眼,不再直视怀中孩童的眼眸。 “审言。”我转朝打着饱嗝的大徒弟,“你那两个师弟可还好?” “啊...”陆审言正摸着自己的肚子,听到我这话,撂开手,脸色逐渐苍白,“他们两个,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说?” “师父...”陆审言开始回忆,逐渐语无伦次起来,“你没瞧见当时的情景,水、水翻转了过来、露出了大片的沙漠,而后是沙尘...沙尘之后洪水又将我们吞没...” “不要急。”我循循善诱,“宦游和惊物候怎么样了?” “他们、他们...”陆审言的胸膛上下起伏,“被骑着马的鬼兵抓走了...那些鬼兵、要拿他们祭江。” “骑着马的鬼兵?”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在我的心中缓缓升腾,“沙漠、鬼兵,这一切又与江中的滕王相关...是...百夫长?” 我说完此话,小火花和陆审言同时把脸转朝我,两脸惊异。 “百夫长又是什么玩意儿?”小火花瞪着眼,“这什么破地方,鬼啊怪的怎么这么多?” “原来是百夫长,那这就不难解释了...”陆审言说道,“百夫长是九州十恶的第六恶,与滕王同为鬼尸,且关系紧密,经常结伴而出,所到之处,乌烟瘴气。” “两个鬼尸。”小火花垂下头,“老七都已经把我们害得这么惨了,再来一个老六,我看啊,我们干脆开始写遗书得了。” “遗...遗书...”陆审言被吓得再次吞了个死鱼头。 “莫要气馁。”我摸着小火花柔软的头发,而后松开右手,用左手单手拎着他。 “老巫婆,干什么呢,抱就好好抱,你这样拎着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他悬在我的左手之下,如同一只小猫般四处摇晃。 “审言,你和老二、老三做得都很好。一来让我知道了滕王究竟有何打算,二来又帮我分散了他们的注意。”我抬起右手,环绕结界的玄带也随之飘摇。“为师没有白白将你们先投掷入江。” “师父、师父...”陆审言在水中立起身子,有些受宠若惊。 灵力翻腾而上,汇于我的右手,以结界为中心,飓风环绕,卷着涛涛江水,衣袍被风吹得四处飘摇。 扬起右手的那一刹,玄带于浊水中飞离,化为一条又一条的履带,如长藻搅动江水,劈出一道道破浪,所触及之处,那些鱼尸化为青烟。 黑符散开,水浪在江水中开出了一道豁然大口。 我左手拎着小火花,右手探入水中把陆审言拽起来,从大口子中飞出江水,定在半空。 “师父,你好厉害啊——” 陆审言的头发在半空中大叫,看着脚底下翻滚的黑符兴奋不已。“我也飞起来了哦——” 小火花紧紧地闭着眼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慢慢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腿,再将信将疑地看向头顶的月色,如同失了魂一般。 我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打趣。“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这鬼怪厉害得很,心中崇敬。” “谁崇敬你...不过...”他看着自己脚底下翻滚的白浪,“你确实有点厉害...当然,也只是有点...” “那——”我拖长尾音,“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徒弟?” 说出这话,我自己都惊异了。 “你好歹也是个人,将来若是他人问起来,我总不能说你是我的宠物。” 我本以为小火花会立即拒绝,谁知道他竟开始自言自语。“跟剧本里一样,莫狂澜要收我为徒。” “你说什么?”我隐隐约约听见自己的名讳。 “没什么...”他转过头,如同换脸谱般,换上龇牙咧嘴的模样,“谁要做你这九州十恶榜首的徒弟?” “你这般说,老朽很是伤心。”我装作心痛的模样,提着他们两人在江面之上腾游,“向来只有别人求着我作徒弟,哪里有你这样的?” 月色之下,江面水汽蒸腾。 走到江心的时候,我心中一紧,身后的玄带跟着颤动起来,感应到了宦游和惊物候身上的那两张黑符。 原来在江心。 “而且,你就是个大骗子。”小火花继续说着,“刚刚你明明说没办法出江,可现在又是这般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就是在骗我,说什么我要死于溺水也是假的。” “说说看。” “这还要说吗?”他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后背,“你这么强,怎么可能救不了我,又怎么可能要牺牲我才能救陆审言。” 陆审言听到自己的名字,用力打了个喷嚏,浑身颤抖。 “你这是在夸我?”我眯起眼睛,看向江心中旋绕的尸气。 “你这人会不会抓重点,重点是你是个骗子,你...” 这次,我没让小火花说完。 “我是不是骗子,而你会不会溺死于在这江中,你马上就知道了。”我左右摇晃拎着他衣领的手,“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当我的徒弟?” “不当!”小火花显然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听到这种威胁后,脸都红了,“就不当!” “好。”我语气平淡,眼中染上月色。“甚好。” 我同时松开左右手。 小火花和陆审言如同两个迷航的扁舟,“啪”得坠入江心之中,腾起水花。 我看着他们挣扎了不多久,很快淹没于江水之中。 “莫狂澜...算你狠...” 这是小火花沉入江水前的最后一句话。 ☆、师父 将他们扔入江心中,我自也坠入其中。 江水冰凉,比起海水,少了咸潮,多了几分凝重。 水逐渐淹没我的口鼻,我屏住呼吸,在心中默念口诀。 上清为水,达九霄,破云霁,定乾坤。 口诀落,江水围着我旋转,月色直捣水波,笼罩庞然江面。 那一刹,天色与水色颠倒,满月沉入水底—— 我豁然拽住水中潜着的小火花和陆审言,将他们拉回我的身边。 天地颠倒,江水回流。 “咳咳…咳咳…” 小火花趴在地上,狠命地咳嗽着,吐出满嘴的沙子。 “这里,是哪里…” 他举头之处,哪里还有什么夜色,只剩下炎热的骄阳,烤得他身下的沙子如火般滚烫。 “好烫,好烫!”陆审言从沙地上弹起来,鞋子被烧穿了个洞。“花火,你不嫌烫吗?” “我叫华火,不是花火。”他一边说,一边不急不忙地站起身,“也没有很烫。” 他赤脚陷入滚烫的沙子中,印堂隐隐有火光闪烁。 陆审言是人,他看不到一些东西,但我却能纳入眼中。 沙中热气翻滚,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全然往小火花身上攀附。 小火花周身的气场越来越强。 真有意思。 我眯起眼睛。 “你看什么看?”他似乎还生着我方才将他扔入水中的气,别过身子,将屁股对朝我。 “小火花——”我拖长尾音,“方才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要进入百夫长和滕王的境域中,没有手腾出开照顾你们。再说了,你们不也是没事么…” 我伸出手,绕到他身后,取下衣裳上的黑符。 “你瞧,其实第一次入江的时候我便在你的身后贴了黑符,是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事儿,我才松手的。” “那你…”他从我手中抢走黑符,攥在自己的手心,“你骗我,大骗子!” “过奖。”我顺口应道,“我一没骗你性命,二没骗你身家,你气什么?” “满口谎言。”他仰起头,“怎教人不气?” “你们别吵了,我头疼。”陆审言抱住自己的脑袋,“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我和小火花同时看向他—— 这不看不知道,陆审言整张脸已经溃烂了一大半,青色的泡泡在脸上蠕动。 “我嘶…”小火花往后退了好几步,“他怎么变成这样子?” “尸毒。”在浞水中看不真切,可到了烈阳之下,他的伤口就变得尤为狰狞,我看着他,“他被感染了。” “尸毒?”陆审言摸向自己的脸,挤破了一个燎泡,青气弥散。“臭得很!” “他会怎么办?”小火花站到我身旁,轻声问道。 “等毒气蔓延他全身,他会尸化,而后彻底失去意识,成为蠕虫的傀儡。” “…”小火花缩了缩脖子,“你有没有办法救他。” “有。”我答得爽快,“出去后,需寻得一个中药化为的妖。” “什么鬼…神神秘秘的…”小火花撇起嘴,“你不高兴说就算了。” “审言…”我把蹲在地上的陆审言拉起身,“不要再晒太阳了,我们去找老二,老三。” 陆审言赖在地上不想走,被我瞪了一眼后,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嘴里念念叨叨。“尸毒,尸毒…我要死了…”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沙漠,滚烫的暑气铺面而来,风卷着沙子四处呼啸。 尽管如此,小火花的步履却愈发轻快,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我怎么越走越精神了…” 言语间,远处最高的那座山丘竟自顾自燃烧起来,风一吹,火势更甚。 燎燎烟火照亮了整个天际,我抬起头,看向如同扇子般盛开的火幕。 “玎玲” “玎玲” “玎玲” 熟悉的铃声再次响起,如玉石般碰撞,又如亭台之顶系着的风铃般摇曳。 铃声走近了,我们这才看清楚来人。 那人一身异域的服饰,脸上笼着面纱,腰间垂着紫线铃铛,其中不断传来“玎玲”声,背后映着满山火。 “身段倒是不错。”我打量道,“只不过个头过高了些。” 这女子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几分。 “奴家名为牙璋。”她对着我们三人行礼,“是滕王和百夫长派奴家来的。” 从那面纱之中,传来男人的声音,不仅如此,还让人耳熟得要紧。 我伸出手,直接掀开她的面纱—— “宦游?!”陆审言睁大眼睛,“你怎么变成娘们儿的了?” 宦游面若冰霜,眼中没有半点生气,重复道,“奴家名叫牙璋。” 小火花把面纱从我的手中夺走,而后跳起身把紫纱重新盖在宦游的脸上,一脸不堪卒睹的模样。 宦游也不去理那歪斜的紫纱,任由歪斜在头上。 “奴家是来替两位主子传话的...” 他话没有说完,我和身后的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 这副娥罗多姿的打扮,再配上宦游这张轮廓分明的男人脸...也不知道到时候他自己醒来后,会作何感想... “对不住,老朽想到几件趣事,这才笑出声。”我继而掩面,“姑娘,您继续...” 宦游垂下眼。“奴家是替两位主子...” “哈哈哈哈哈——”陆审言和小火花同时爆发出凡间牲畜一般的大笑。 “奴家?他竟然在说奴家,还这么一本正经的...” 陆审言笑着笑着,脸上的尸泡又破了好几个,“啪”得作响,散发恶臭气息。 小火花本笑得畅快,但看到那些流脓的尸泡,又开始腹中不适,别过脸,一副要笑不笑,要吐不吐的模样。 “那两位,那两位...”宦游冷着脸,努力地把话顺下去,“那两位让我说,他们素来知道九华山山主莫狂澜最喜观火,便烧了一山的火给您赏看。” “他们两个小辈倒是有心。”我沉吟道。 “师父,您竟但还是个山主?”陆审言张大嘴闻道。 “荒山罢了。”我看着蓬勃的山火,“为师之所以沦落为天帝老儿卖命的地步,也是为了赎回荒山。” 陆审言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一旁的小火花却一脸淡然,仿若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似的。 我看到他这副沉着模样,心有如被猫爪抚过,这小火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真是教人好奇... “那两位还说,您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便直接跟我说,他们定会尽力满足您的心愿。”宦游接着说道。 “哪怕我要的是太上老君的金丹?”我反问道。 “哪怕您要天上的灵丹,地底的龙卵。”宦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们也会给您弄来——只要您不要再追着他们不放。” “有意思。”我低头看向小火花,“你饿了吗,或是渴了?” “干嘛突然这么好心...”他防备地往后退了几步,咽了咽口水,而后答道,“在江底的时候时候本是饿的,来到这沙漠后反而没感觉了,只觉得精神充沛。” “哦——”我转向陆审言,“审言,你想吃些什么?” 我都懒怠地问他饿不饿了,答案就那么一个,我何苦绕弯路。 “饿、饿...”他没有被感染的半张脸脸色发红,一副羞涩的模样,“师父,我想吃鹅肉。” “生的还是熟的?”宦游问道。 “生的吃多了,今日我想吃熟的。” 也不知道陆审言到底在还害羞些什么,脸红红的,声音也细如蚊,跟个小娘子似的。 仿若吃熟肉是什么不得了的羞事。 他说完话的同时,沙地上隆起一个小沙包,上下震颤,最终扑朔一声散开——展露出其中烤得冒熟气的鹅。 陆审言看得眼睛都绿了,一个饿虎扑食,溅起阵阵沙子。 “山主可还有什么心愿?”宦游朝我躬腰。 老二难得对我如此尊敬,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我想...”我的眼中倒映着燎然山火,“我要你带着我去找滕王和百夫长。” “莫狂澜。”小火花在我身后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就知道你会这样!” “不可。”头披紫纱的宦游摇头,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你不能过去。” “如果我,偏要过去呢——”我眯起眼。 “不可,万万不可...”宦游的脸色愈发苍白,他从自己的袖中掏出银刃小刀,哆嗦地往自己的脖子处送去,“他们说,如果你们过山,我只能过命,师父...” 宦游从未叫过我师父,这一声,着实让人心软。 我伸出手,他手中的小刀自动弹到我的手心中,翻转着对准他脖子上的动脉。“那你便去死好了。” “莫狂澜!”小火花拽住我的衣裳,气得如同凡间的河豚。 “怎么?救世主,”我笑道,“你又想救人?” 听我这声反讽,他的脸色更加火红。“你...” “倒也不是不行...”我眯起眼,“只要你拜我为师,一朝为师,生生世世为师...” 我笑得狡诈,当着他的面将小刀刺入宦游的体肤中,血液从刀口往下流,流淌到我的手腕上。 小火花看着我,再看了看危在旦夕的宦游,脸都快胀青了。 他垂下头,闭起眼,如同赌气般的大喊—— “师父!” 满山的火光似乎更招摇了。 ☆、困觉 这一句师父,在沙丘中回荡了许久,嘹亮得惊起了一阵阵山火。 “乖。”我放下搁在宦游脖子间的小刀,拍回他的袖间,“乖徒儿。” 小火花一脸心有不甘的样子,憋了半天没有憋出半句话来,他拉住我的胳膊—— 用力地咬在我的手心上,咬出了两排整齐的牙印。 牙口滚烫。 我伸出手,怜爱地抚摸他的小脑袋。 性子烈是烈了些,但胜在可爱。 “你莫要觉得委屈。”我薅着他柔顺的头发,“我收你做关门弟子,不说能教你什么吞天吃地的本领,但起码能让你延年益岁,与日月同寿。” 他咬着我手的牙更紧了。 “他们说...”宦游的脖子一直淌着血,“山主不来,甚是英明。” “我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客人...”我笑道,“嘴上尊称一句山主,就让我这山主在这沙子地里坐着?” 我话音落下,过不了多久,沙丘平地起雾气,沙子飘到半空,旋转着汇聚到一处,最终灌入地中。 沙地起亭台,眨眼之间,我们立于雕梁画柱的小殿之内。 梨花味混着檀香气而来,香炉冉冉生烟,蒸腾的暑气被挡在殿门之外。 桌子上摆着银烛,摇曳着青烟,并有两个蹭亮的金樽,盛着酒水。 手心一阵一阵地疼,我低头望去,原来这么一番轮转,小火花丝毫不在意,一直咬着我的手,从手心咬到手肘。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你咬不破为师的体肤,”我这句“为师”说得尤为顺口,“你没了猫丹,就算是咬到日落,也要不出半丝血来。” “猫丹?我吐出去的那红珠子是猫丹?”小火花终于松开牙。 “你知道?”我甩了甩酸麻的手,“好生奇怪,你知道猫丹,却不知道红珠子是猫丹。” “既然是猫丹的话,那你就还给我!”小火花跳着拽我的衣领,“猫丹是我的法宝,我日后抵抗体内的魔,还要用到它!” “小火花,你又在说胡话了,魔那种稀罕物,如今都快销声匿迹了,你怎么可能遇见?” “剧本上这么说的...算了算了,你也不懂...反正物归原主,你把我的猫丹还给我...” 他焦急的样子,像极了炸毛的小猫崽,让人怎能忍住不起逗弄之心 。 我弯下腰,在他的耳畔轻声吐出三个字。 “我——吃——了。” “莫狂澜!!” 这一句吼,惊得陆审言怀中的烤鹅差点落到地上。“怎么又吵起来了...真是冤家...” 因为猫丹这事,小火花在我耳畔嚷嚷了整天,如同凡间蝇虫般重复道,“还我猫丹...还我猫丹...还我猫丹...” 弄得我看什么玩意儿都像猫丹。 滕王和百夫长两位小辈特意为我准备的酒水,也被这小猫崽直接打翻,一脸愤愤然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模样。 小殿里就这么点儿乐趣,还被这小东西给泼没了,我没了耐性,用手掐住他肉嘟嘟的脸。 “莫狂澜...你松开我...”他的嘴被我捏得变形,十分艰难地吐字,“士可杀,不可辱,你还我猫丹,我就不跟你闹了。” “还你猫丹也不是不可以。”我提着他的脸凑向自己,“只是这猫丹已然在我体内,要想还给你,只能嘴对着嘴渡给你,如果你愿意...” 我这么说着,也弯下腰慢慢凑向他,装作要给他渡气的模样—— 果不其然,他整个人炸开,死命从我的手中挣脱开,捂住嘴往后退,整张脸通红。 “莫狂澜...”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还知羞,真是教人意外。 “你离我远点儿...远点儿...”他的脸红得如同凡间果子一般,“简直不知羞耻。” “为师自生下来,就不知道羞耻这二字怎么写。”我假装靠近他,笑得狡黠。 小火花如同见到鬼似的,立马跑得老远,只留下一句。 “莫狂澜——你给我等着!” “那便就等着。”我笑着坐下,举起金樽,“终于清净了...” 沙漠之上,烈阳逐渐落下沙丘,月色升起。 宦游端来了滕王他们备好的小菜,几个人围着桌,沉默地吃着。 “你先下去吧。”我对着瞳色无光的宦游说道,“我要与他们说些体自己话。” “是。”宦游把酒杯放到桌上,转身离开。 我微微抬起搁在桌上的手指,一个黑符悄无声息地从桌脚爬到宦游的衣角。 等到黑符的气息完全在小殿消散,我这才缓缓转朝他们两人。 “我们要在这里待一个月。” “一个月?”小火花夹起一个花生米,塞入嘴中,“为什么要这么久?” “如果天天有这么多好吃的饭菜。”陆审言笑道,“我可以待上一整年。” “不能杀宦游,也就意味着我不能硬闯他们二位的住处。”我提起金樽,“那我就只能等下一个满月夜——满月夜是鬼怪到凡间吸取阳气的时候,到时候境域翻转,回到人间,他们自会现身。” “那宦游不是还一样被控制着。” “斗法重在瞬息之间。”我笑道,“只要他们在我面前,我就能保证他们没有片刻闲暇控制他。” “你倒是挺有信心。”小火花把花生米抛到半空中,张开嘴去接。 我抬起手,那花生米自动落入我的手心,小火花鼓起脸,看着我把花生米塞入嘴中。 “莫狂澜,你什么意思,就这么喜欢抢别人东西么?” “别人手里抢过来的东西——”我笑道,“更香。” 他皱着眉,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 这日子真轻巧,不仅有人伺候着呢,还能赏山火,逗小猫。 两万年了,难得有这么口喘息的岁月口子。 月色铺满了小殿前的沙地,我抬起手,黑符从我的身后飘向各处,关上小殿所有的门窗。 “师父,我累了。”陆审言打了个大哈欠,“我困了,先去睡了。” “审言...”我喊住他。 “嗯?”陆审言疑惑地看向我,脸上的燎泡已然蔓延到脖子那处,“师父,什么事?” “好好洗个澡再睡。”我轻声道,“乖。” “徒儿知道!” 他笑得无邪,燎泡却遮了他所有的欢欣,我连他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他是不是时日不多了?”小火花走到我身旁,用小老头似的语气朝着我说,“你是不是在心疼他?” “笑话。”我撇开眼,“但愿他能熬过这一个月。” “没想到你也知道关心别人。”小火花的脸上浮现打量的神情。 “只是不想平白少个苦力罢了。” “你...大魔头一个...” “那可真不巧。”我笑道,“这一个月,你这个小公子只能和我这位大魔头日夜以对,你可欢喜?” “何止是欢喜,简直欣喜若狂。”他躲开我摸向他脑袋的手,咬牙切齿,“这一个月闲着反正你也是闲着,不如你教我几个法术。” “怎么,不怕我这个师父吃了你了?” “你夺了我的猫丹,本就亏欠于我。”他讲得头头是道,“你只管把我教得比有猫丹强一点就好。” “你倒是好算盘。”我勾起他婴儿肥的下巴,“为师现在就可以教你一个小法术,叫声师父给我听听。” “莫狂澜...你不要得寸进尺...”他想躲开我的手,却在这之前就中了我的定身术,无法动弹,只能转着眼睛珠瞪我。 “敢问小公子我得了哪里的尺进了哪里的寸?”我如同逗猫一般挠着他的下巴,“你本来就是我的徒弟,怎么?为师连一声师父都称不起么?” “你——不——配。” 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话,被我狠狠地捏住脸。 “甚好。”我把他圆鼓鼓的脸捏得如同凡间松鼠,“甚好。” “为师当初觉得你聪敏,但不成想到你连尊师重道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笑着把他提到半空中,他被我捏得喘不过气来,双腿在半空来回扑腾。 “你放开我,放开我!” “不懂没关系,之所以有师父这一说,就是要教诲徒弟不懂的东西。” “莫狂澜...我快...喘不过气了...” “你不知道尊师重道,那我就教教你什么是尊师重道。” 我拎着他走回小殿的厢房,身后的黑符用力将门关上。 在他快晕过去的前一秒,我把他扔到被褥上。 “咳咳...咳!”他抱着自己咳嗽,连眼泪都快要嗑出来了。 瞧见他这副样子,我却又心软。 何苦呢,人这么脆弱的东西,我要是刚刚再加分力,他也许就直接去见阎王了。 “莫狂澜,我讨厌你。”他看着我,眼睛通红。 他压低嗓门,又说了一句。“真搞不懂为什么编剧会把你写成女主...” “你讨厌我不要紧。”我有些愧疚地坐到他身旁的床榻边,“我喜爱你就好。” “再说了。”我施了个法,让他身上的疼痛消失,“为师从来不需要他人的喜爱。” 我拍了拍他婴儿肥的小脸,语气柔和了些。“乖。” 与此同时,我翻上了床榻,用黑符熄灭烛火,厢房陷入黑暗。 “你、你干什么?”小火花抱住自己,往床角躲。 “你越不喜欢,为师便越强求。” 我笑得狡诈。 “为师要抱着你同榻一个月,你可欢喜?” “你...”小火花声音颤抖,眼中倒映着月色,“救命啊...” 窗外风声摇曳。 ☆、逃脱 小火花与我斗争了一整夜。 他硬撑着不睡觉,只为了等我睡着了逃出我的怀抱。 这小孩儿,真是倔。 本来一开始抱着他只是为了气他,可抱着抱着,竟然贪恋起来。 我自深海中生长而来,从小全身冰凉,时不时就觉得骨头酸乏,就算站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旁烤身子,也只觉得潮冷。 也因此,离开海水的这几万年,我鲜少睡个好觉,身子骨矫情得很。 可我抱着小火花,就如同抱着火炉一般,浑身暖融融的,陌生的热气卷向我的四肢。 热气飘摇,带着这几万年我都难得一寻的困意。 “真是至宝。”我趁着快要破晓的天色低声道。 “你、你说什么…”小火花困得神识飘摇,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你怎么还不睡...困...” “困了?”我凑在他的耳边,“那便睡。” “不行...”他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只有等女魔头睡了,我才能逃出她的怀里...不行,我不能睡。” 看着他挣扎的小模样,他不疲累,我都替他疲累。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睡吧。 他纤长的眼睫毛逐渐落下,手也逐渐垂落,呼吸变得缓慢而深沉。 我第一次见到这小猫崽这般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 不得不承认,这小猫着实长得出色,我用手指划过他的眉眼,他撅起嘴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声。 这小子长大后,该祸害多少九州女子啊。 我感叹着收回搁在他脸上的手指,谁知他如同小猫找奶般寻着我抽回的手指,用脸颊在上面蹭了蹭。 痒痒的。 好乖。 乖到我都舍不得睡了,我伸出手指,捏住他圆圆的小鼻头。 怪不得九华山的那群老妖精总想着要生孩子,原生这小崽是这般好玩儿且柔软。 天色亮了,窗外传来沙鸟的鸣叫。 我抱着怀中滚烫的小火花,逐渐陷入睡梦,会那几万年没见的周老儿去了。 昏暗、透着微光的的厢房中,呼吸声逐渐绵长。 梦里不知何颜色,只知道海水摇曳,像极了曾经的模样。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过晌午,日光刺眼。 我睁开眼,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四目相对。 小火花的双眼瞪得炯炯有神,也不知道这样一动不动看了我多久。 “莫狂澜,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睡了半天?” “半天?”小火花伸出两根手指,“你睡了两天半,我也饿了两天半。” “两天半?”我心中一惊,松开抱住他的手臂。 “你这手臂是钢铁做的吗?”小火花从我的怀中翻出去,躺着抖动全身,“麻死我了。” 我竟然睡了两天半,放在以往,能睡满一个时辰都难得。 谁知道睡着后,我的哪个仇家寻上门来,在睡梦中直接将我送去西天。 “怎么会这样?”九州之内要杀我的人数不胜数,我怎会如此懈怠地放任自己沉睡...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凑向揉着自己胳膊腿的小火花。 “你干什么...”小火花吃一堑长一智,尤为机警地躲到墙角,“你还要睡?两天半了啊!” “不是…”我揽过他的肩膀,凑近他,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你是迷药做的么?” “你才是迷药呢,你全家都迷药。” “你这话说得有理。”我跃下床榻,“我们家只有我一人,我一人迷药,可不就是全家都是迷药?” “切…”他听闻这句话,移开眼,不再与我斗嘴。 “起来吧。”我转过身,伸出手,“作为让为师安眠的报酬,今日教你一个防身的要术。” 他看着我递到他跟前的手,犹豫了许久,这才不情不愿的将他肉嘟嘟的小手放到我的手掌上。 他把手放上去后,又立马抬起,抬头瞪了我一眼,而后再迟疑地落下。 “放心,为师的手不会咬人。” 他借着我手的力跳下床榻,赶忙抽回手,用力拍了拍,仿若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这小猫崽,忒是没良心。 “先吃饭...”他抢在我的黑符前打开门,“我快饿死了...” 和他一样在饥饿边缘徘徊的,还有门口蹲着的陆审言。 “师父...”他瞧见我出来,声音嘶哑了,“我要吃东西...” 这可怜孩子,两天半没见,尸毒愈发扩散,连胳膊上都开始长出燎泡。 “你饿了怎么不叫宦游去给你弄些吃的?” “我叫了,可是他毫无反应,说什么只听九华山主一人派遣,其他一律不管。” “那为何不把为师喊醒?” “师父难得睡一觉,我不想叫。”陆审言困难地扶着墙站起身。 “为师没白疼你。” 我说完这句话,走在前面的小火花朝我撇嘴。“就你...” 我知他是妒忌我疼爱大徒弟,并不多理会。 “师父,我饿得差点儿把宦游给分尸而食,但想到师父你的教诲,我忍住了。” “甚好。” 我点头,拿手顶着小火花的后背,“老四,以后多跟你大师兄学学。” “学什么啊...”他看向陆审言满脸的燎泡的脸,“学他误入师门,命不久矣吗?” “是学他乖巧懂事。”我耐心地纠正着,“知道听为师教诲。” “师父,什么叫我命不久矣啊?”陆审言看着我,一脸委屈,“小师弟他咒我...” “你莫要理他。”我安抚他,“他只是在说笑呢。” 我看着他这脸,终究是不忍心,抬起右手汇聚灵气,黑符化为玄带缠绕在他的脸上,遮住那些疮痍。 “师父,这是为了什么。”迟钝如审言,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起来。 “为了方便你吃饭。” 一说到吃饭,他又欢喜起来。 九州第十恶,就是这般好哄。 丝竹伴乐,焚香入宴—— 前菜上的是龙凤呈祥,饽饽用的是金糕,酱菜供的是腌水芥皮。 我不喜凡间斋饭,只是提起金樽抿了几口,看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吃得尽兴。 “莫狂澜...我们今天学什么?” 小火花吃饱后,捧着圆鼓鼓的小肚子从木椅上跳下,伸了一个猫一般懒腰。 “你过来。” 他跟着我走到小殿之外,看向连绵起伏的沙丘和映日别样红的山火。 “看见那山火了么?”我指向热气飘摇的山头。“去取一勺山火回来。” “让我去取火?”他仰起头,“这种苦力活,和修行有半点关系?” “当然有。” “那我...”他赤脚走入沙子中,在烈阳之下跑起来,身影逐渐变小。 走到第一个小沙丘的时候,他转过来,朝我大声喊道,“莫狂澜,要是你敢骗我你就完了!” 我笑得狡黠。 我见着他翻过山头,掐指一算,宦游也该出现了。 果不其然,远处火花这个小黑点身影的背后,多了一个宦游的大黑点身影。 滕王和百夫长这两个小家伙果然没安好心。 我眯起眼。 将小火花遣到离我甚远的地方,就是为了让滕王他们抓他,这样我这个老人家才方便和他们动干戈—— 昨日答应了小火花,他做我徒弟,我便不杀宦游不见滕王。 如今他‘落了难’,我便有了理杀宦游见滕王。 本该如此,没什么好拖泥带水的。 可到了关键时候,我这脑子里想的全是昨夜抱在怀中那滚烫的温热,还有小火花黑曜石一般的眼仁。 他若是伤了... 他若是死了... 我头痛欲裂,愈发觉得自己不像自己,活了两万多年,难不成我还活傻了?竟然开始在意一个人的安危。 宦游弯下腰,掏出银刃小刀,刀刃在半空划过,反射着烈阳的炎热。 也就在他落刀的那一刹,我心中一股骇浪掀过,身子不受控制地闪现到他们二人之间。 我把小火花抱了起来—— 宦游的刀没收得住,顺着我手臂的衣裳落下,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 看到来人是我,他浑浊的眼珠颤动,双脚“刺啦”蹭过沙子往后急退。 “莫狂澜...”小火花半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全身心只在自己掌心的火苗上,“你看,我本来准备用檀香取火,谁知道火苗竟然顺着檀香爬到我的掌心,且不伤我。” “甚好。”我垂下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你是练法的好料子。” “那当然。” 宦游定在山头上,我带着小火花移回小殿。 “你往后,不要一个人跑得那么远,为师想照应你,都照应不到。” “什么?不是你让我一个人去取山火的吗?”他玩着自己掌心的山火,玩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厌烦。 到了暮色垂落的时辰,他依旧运着火苗,按照我教他的法子把火苗聚成火球,连晚饭都没吃。 “你这般勤奋,让为师很是欣慰。”我歪着头,观赏这只玩火的小猫崽。 “能不勤奋吗?”他漫不经心地丢来一个眼神,半点都不像是孩童的姿态,“我不这样,怎么逃脱你?” “聪慧。”火光明灭,隐隐绰绰。 ☆、恩赐 洋洋洒洒得过了大半个月,小火花的火球从拳头大小,逐渐能运势到充斥整个屋子。 漫山的山火都被他拿来练功了。 我看他如此勤紧,都不忍心开口告诉他,就算他在这儿再练上八百个岁月,也不能伤我分毫。 更别提从我身边逃脱出去——我莫狂澜手里的东西,只有自己不要了扔出去的。 “看什么看?”小火花熄灭手心的火花,慢腾腾地爬上床榻,“你还笑!” 我侧卧在床榻上,缓缓喝完最后一口酒浆,将金樽扔到地上去,发出叮铃之声。 “为师笑你当初死活不肯与师父同榻,如今却这么自觉。” “我不自觉能怎么办。”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极了猫崽子,“等着被你的黑符捆上来啊?” “聪慧。” 我将他拥入怀中,感受着炙热的暖意。 “莫狂澜...”他被我抱着,依旧很是别扭,“你就不能好好睡么,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作男女授受不亲。” “你这么小的团子,还能与我称作为男女?”我笑着捏他的脸。 “怎么不能?”他瞪着眼,“我二十一了,已经成年了,在凡间已经可以娶妻了,你这是...”他吞吐着,“这是污辱我的清白。” “小猫崽哪里有什么清白。”我笑道,“放心,等你长到三千岁,为师给你找只绝色的猫仙与你做妻妾。” “什么妻妾,不知道一夫一妻制么?” “一夫一妻?早先商鞅变法的时候提过这个。”我笑道,“不说了,为师困了...” “喂...莫狂澜...你先别谁啊...你先松开我...” 小火花稚嫩的童声逐渐变得飘渺,我闭上眼,眼前再次沉浮起氤氲的海水来,温软的、映照着阳光而波光粼粼的... 梦中的一切,变得真实得过分,我甚至能闻到海水的潮湿味儿。 少时我不知日月,没有姓名,只知道海底的万物摇曳。 西海的龙王说我是从珊瑚里爬出来的,龙母却又说我是当年佛祖经由海时留下的一朵莲花。 太上老君来赴龙王三太子的生日宴时,捋着那长白的胡子,沉吟。“此女...不凡...” 我伸出手,将那长白的玩意儿用力一拉,听老头儿聒噪叫声而嗤笑不已。 海中的精怪都怕我,说我生了一副人的模样,却能在海中行走自如,瘆人得很。 我见其他人都有名又姓,只有我孑然一身,便十分艳羡,想向龙王讨一个。 “按理说,只有父母才能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 “可我没有父母。” “那...”龙王皱起眉头,“那你便去人间走一走,人间有许多孩子也无父无母,但专门有人收养这些孩子,赐予他们衣食和姓名。” “凡间?” “你长得和他们一样,说不定去了,比在深海里还快活。” “快活?” “但是你要记得,不要轻易展示你的灵力。”龙王说道,“海中的精怪,生下来就有独属于自己的灵力,不用修炼,这是深海给我们的恩赐。有的精怪的恩赐是造珍珠,有的精怪的恩赐是点石成金。” “为什么不能展示恩赐?” “法力是可以修炼的,失去了也能重新拾回来,但是恩赐不同,你若是被有心人偷走或是夺走,不仅修炼不回来,还可能丢了你自己的气数和性命。” 我将信将疑地点头。 我带着龙王赐给我的盘缠爬上岸,赤脚赤身踏上沙滩。 原来人间的东西们都是穿衣裳的,原来他们真的长得跟我一样,原来我这般样子在凡间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三百岁的我,被凡间人拉回去关进一个屋子,里面全都是跟我一般无父无母的孩子。 “这是要干什么?”我看他们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学着他们憋眼泪水儿。 “我们、我们要被卖了...”女娃的眼泪水儿仿佛不要钱般往下淌。 我伸出手,好奇地将手放在她的眼前,眼泪如同雨点一般落在我的手心,凉凉的。 “被卖了?”我搓了搓手中的泪水,“是有人来领走我们,而后给我们起名字吗?” “被卖了就是失去自由,甚至生命。”一个穿着白衣的小男娃站到我身旁。 年岁虽小,浑身却有着股成人的姿态。 屋子里统共二十七个孩子,一天被拉走两三个,到了月底的时候,只剩下我和那个成天板着脸的男娃。 我比他大两百多岁,也没见得如此老气横秋。 “为什么其他孩子都被拉走了?就我们被留下?”我撑着下巴。 “因为我们长得与他们不同。”冷面男娃的腰间挂着一个标有‘洛阳’的玉佩。 “长得有什么不同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我紧张道,“难道我们两的长相在凡间属面貌丑陋?” “相反。”他惜字如金。“我们长成这样,他们不敢卖。” 晚上,门外打扫屋子的仆人应证了这冷面男娃的言论。 “这屋里的男娃和女娃,长相和谈吐皆不凡,主人不让卖,还让我们好生照顾着。” “要我我也不卖,这俩孩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走散的,若真卖出去指不定能惹出多少麻烦来,倒不如先养着,等到他们家人自己寻来,还能得来不少赏银,再白得一个人情。” 我听完他们这话,伸出手,好奇地扯住白衣男娃的衣角。“你是那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么?” “俗气。”他的神情倨傲得如同长腿的仙鹤。 “既然如此,那你可有姓名?” “当然。”他摘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到我跟前,“洛阳。” “洛阳…你家人来接我的时候,可否能把我也带走?” “为何?” “我无父无母无名,孑然一身,没有去处。”我努力眨巴眼,想挤出凡间的眼泪水来。 虽说眼泪没挤兑出来,但这冷面男娃沉默地看我挤眉弄眼好一会儿,最终缓缓开口。 “行,我带你回去。” 等一群白衣人来接他的时候,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而是修仙门派的弟子。 修仙门派叫做洛阳派,掌门是他的师父,名号琴瑟。 “你的师父肯定很喜爱你,门派名为洛阳,便也给你取名洛阳。” “从此,她也是你的师父了。” “怎么说?” “她说见你灵根聪慧,要收你为关门弟子,还给你赐了名号。” “名号!”我头次觉得这冷面男娃如此面目可爱。“我的名字是什么?” “迷途。” 有了名号后,我的腰杆儿忍不住挺得更直了,岁月更替,我再也不是深海里那只无名无姓的鬼怪。 我开始学习凡间人的言行举止,穿着白衣,腰上挂着刻有‘迷途’的玉佩,毫无突兀地融入洛阳派。 他们都唤我一声小师妹,但其实我比他们的师奶还要大上两轮。 琴瑟和洛阳一样,成天板着张脸,难得一笑,她虽然纳我入外山,但始终不让我叫她为师父。 “你先跟着洛阳习法术,等到入门了,再来找我。” 洛阳虽然是我的师兄,却活得像我的小师父,但凡有不懂的东西,我都会问他。 让我颓唐的是,虽说我有着三百年岁的经历,却还比不上他们凡人聪慧。 洛阳当初一天便练会的御剑术,我学了一整年,却还经常从剑上掉下来,摔个屁股开花。 我这个老鬼怪,除了恩赐之外,别无是处。 “你若是再这么不认真,我便不教你了。”洛阳这么刻板的脸,都被我的愚笨气得皱起了眉。 “洛阳师兄…”我歪歪扭扭飞上木剑上,左右摇晃,“你莫要着急。” 我还没有来得及飞腾起来,那木剑如同承受不住我的重量般开始剧烈震晃。 猛得一歪,我从半空摔下去,“啪”得摔在地上,骨头拆家般疼。 洛阳幽幽地看着我,怪教人害怕的。 “莫生气莫生气…”我想将功赎罪,立马重新扶着剑跳上去,“这一次我一定能行——” 我这牛皮话还没有说完,便从木剑上摔下来,这次有半个塔高,不摔个半残就怪了,我害怕地闭上眼睛。 理所当然的疼痛没有找上门,洛阳揽着我,脸都被我气红了。 “对不起,洛阳师兄…”我为自己的愚笨而愧疚。 “算了。”他看着我,也不放我下来,“算了。” “什么算了?”我听得心惊肉跳,以为他要抛弃我这个愚妹。 “也许你就不是修仙的料。” 他这句话说得伤人。 下一句却又体贴得很。“你以后不必这么死命修炼,跟在身后,我护着你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这才把我放下。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慢慢变红的耳朵,甚为惊奇。“洛阳师兄,你病了?” “你…”他还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 “洛阳师兄,其实我一直有件事儿瞒着你,不知道这件事和我练不成法术有没有干系…” 我的脑海中浮现龙王的话语,但很快消失。 “我有一个你们都修炼千年都得不到的恩赐。” ☆、道侣 洛阳这人真是坏得很。 我敬他对我照顾良多,才展示给他看我的恩赐,还多次嘱咐他不要告诉旁人。 谁知前脚我才跟他这么说,后脚他就告诉琴瑟了。 琴瑟宣我入室,让我在她的面前使了一次那恩赐,本冷若凝霜的脸闪现吃惊的神情。 洛阳在一旁火上浇油。“师父,徒儿觉得师妹是可塑之才,可入内室。” “你说得对。”琴瑟点头,“她必得入内室,不要让旁人知道她的这件事。” “是。” 因为这事,我近半个月没理洛阳,见到他就躲。 “迷途。”他似乎憋坏了,竟然会屈尊亲自来找我。“你在生气。” 我将他关在门外。 这小儿,不仅不信守诺言,就连话都不会说。 “我平生最不喜人不信守诺言。” 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身后却传来一声回应。 “我也是。” 这一声低沉的声音可把我吓得不清,害怕地往后退。“鬼?!” 说完这个字,我才想到自己也是个鬼怪,哪里需要害怕。 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公子显然是个人,还是个流血不止、受伤甚重的人。 他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 “水…” 说完这句,他眼睛一闭,朝我的身上倒来,铺面而来的血腥味。 这人显然不是洛阳派中人,我将手递到他鼻息前,还剩半条命—— 但再这么流血不止下去,不过三个时辰他就能魂归西天。 我扛起他高大身躯,拖到我的床榻之上。 毕竟是条性命,我观他体内灵力比琴瑟还要深厚,定然修炼了过百的岁月,要是就这么去了也确实可惜,便下决心救他,就当是积善缘了。 一来我法术不精,二来我也不会凡间医术,要救他,只能靠我的恩赐。 我拿出一张宣纸,铺展在桌前,提起笔,略微思考,开始认真地写字。 “长元年间四月十八,日入酉时,我偶然救下一位黑衣人,他全身失血,却在半个时辰后不治而愈。” 划上句号,我伸出手,犹豫了片刻后,递到嘴边,用力咬开—— 血珠从我的食指落下,落在宣纸上,化为一朵血花,晕染开来,带着海水的湿潮气息。 这之后,全身的气力从我的身体中抽离殆尽,我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我恍惚间想到,洛阳那呆子不会还在门口站着吧。 晕了不知多久,我逐渐醒来,窗外已然落入暮色,睁开眼,那黑衣人站在我身旁,借着烛火一动不动地打量我—— 和我手下压着的宣纸。 从那刻起,我隐隐约约觉得,一场恶缘就要漫无边际地开启了。 黑衣人名叫黎。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琴瑟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黎随性地告诉我。“你知道九州十恶么?天上地下加起来不过十个,我在其中排榜首。” 那时的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有幸忝列其中。 黎如同一只黑猫一样,时常落地无声地来寻我,慵懒而危险。 “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急着想赶走这黑猫,“洛阳派容不下你,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私以为他是觊觎我的恩赐。 “我不跟着你,怎么报你这小丫头的救命之恩。”他说得好听,“不如这样,我收你为徒,也算是一段善缘。” “想得倒挺美,再说了,我是已经有师父的人了。” “你说琴瑟?我最了解她的性子…这人厌恶除自己之外的所有女子,她收你为徒,怕是居心叵测。” 他的嘴像是浸了毒药般,句句切人心。 “恐怕她都不让你叫她师父吧。” “但她是名门正派,你是旁门歪道,她是善,你是恶。”我说得头头是道。 “好一个名门正派。”他嗤笑着,“小丫头啊…你且看着吧…” 当时我只以为他是无话可说的逞强,现在想来,原来是话里有话。 过了不久后,我长成了凡间女子成年的模样,琴瑟便说要给我寻个夫家。 我想到黎说她厌恶女子的事,以为她要把我许配给一个麻子脸的武夫,早就做好了逃婚的准备。 谁知道,她竟然要嫁给凡间的王爷。 听说那王爷虽然是个药罐子,但胜在儒雅风流。 可我一个三百多岁的鬼怪,怎么可能会与凡人结合,哪怕他是个神仙人物,这婚我也是逃定了。 这道师诏令下来后,不光是我抗拒,洛阳为了让琴瑟收回诏令,在大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差点晕过去,把琴瑟气得拂袖闭关。 诏令没收回,但看在洛阳的面子上,琴瑟将大婚的日子推迟了半年,让我有喘气的机会。 但也正是因为洛阳这一跪,琴瑟担心我成为她心爱弟子的劫数,将我提前送下山入住王府,美曰其名培养感情。 王爷待我极好,也不曾对我有过非分之想,说大婚之前绝不会有僭越。 住在王府的这段时间,吃好喝好,还有黄狗作伴,我竟也渐渐开始偷得浮生半日闲来。 洛阳来找过我,他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入了魔般,还说痴话,要带我逃婚私奔。 逃婚我自会逃的,但我怎么也不能和他私奔啊,我让他回去好好歇息,不要总想着有的没的。 过了一个月后,王爷没提成婚的事儿,却开始隐隐约约提及我恩赐的事,说是琴瑟告诉他的。 “姑娘,你这落笔成真的能力是天降的福祉,是维系苍生的法宝啊。” 他说得十分好听,我却不知道这和苍生有什么干系。 “姑娘,现如今黄河以东的百姓们饱受河堤崩塌之苦,你若是用这恩赐救了他们,可谓胜造七级浮屠。” “我…” “求姑娘救我大景百姓。”他竟然朝我跪拜。 洛阳派教过我,心系天下,心有苍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大道也。 我怔愣地思虑着,最终点这头。 黎后来知道后,用手抵着头骂我傻。 现在想来我,我不仅是傻,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黄河以东成千上万的百姓,该耗费我多少福缘—— 自我写完洪水之事后,便大病一场,身子虚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深海里的精怪来看我,都说我寿命损了一大半,让我不要再用恩赐,放过自己。 我想放过自己,但凡人好像不想放过我。 洪水之事后,我如愿以偿免了与王爷的婚约——因为凡人觉得我是神人,王爷这种凡夫俗子配不上我。 他们给我建了庙宇,唤我迷途神。 他们将我供起来,且时常焚香来拜我,皇帝小儿竟然还给我封了块地,叫我国师。 但他们也开始无止境地要求我使用恩赐—— 一开始还好,还只是救人救命繁衍子孙,但后来,他们要我凭空变钱财,或是提笔灭邻国。 我的寿命越来越少,气力越来越虚,等我只剩下一百年寿命的时候,实在是写不动了。 再写下去,我就死了。 黎帮我对外宣称封笔。 此话一出,整个京城都沸腾了,他们跪在我的庙宇外,说我不写他们就不起。 事情的起因,就是庙宇的一场争端。 跪在庙宇外的百姓中,有一个妇人体内怀有胎儿,因丈夫对她不好,经常打骂她不给她饭吃,再加上她受了风寒却还在庙前跪了一夜,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魂归西天了。 “你们听说了吗,迷途神女不仅不再提笔,还把前来求情的妇人给杀了!” “可怜那妇人还怀着胎,一尸两命!” “呸!她哪里是什么神女啊,简直是牲畜不如!” 一传十,十传百,庙前的百姓越来越多,扬言我再不出来,他们就烧了这破庙。 当夜,竟然是与我没了婚约的王爷赶马车来救我,偷偷把我从庙里运回王府。 那时我的身子十分脆弱,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我感恩于他,便许诺于他,等我恢复后,便完成他的一个心愿。 “不用等以后了。”王爷站在我的床榻旁,平日里温润文雅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眼神阴冷,“就现在吧。” 他叫人摁住我,用刀割破我的手指,而后拿出一沓沓写满心愿的宣纸,让血源源不断地滴落。 简直如同梦魇般,我疼得晕了过去,迷迷糊糊醒过来后,他还在给我放血。 他看着我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疯子看着财宝。 黎把我救出去的时候,王爷已经当上了皇帝,而我也不成人样。 “就算这样了,你不报仇,却还要回洛阳派?” 我虚弱地点头。“我时日不多了。” 我想回到得到自己名字的地方,度过最后的日子。 黎气得浑身发抖,把我裹在被子里,扔到了琴瑟的门外。 我以为琴瑟会救我。 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师父’。 “你时日不多了。”她看出我命数将近,“念在你我师徒一场,你再帮为师一个忙吗?” 我连摇头的机会都没有。 她展开手中的宣纸,笔墨分明。 “长元年间十二月十八,人定亥时,洛阳派掌门琴瑟与其徒洛阳成仙,且结为道侣,逍遥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的伏笔都埋在这一章了(喵~下一章回归小火花) ☆、泪水 看完这几行字,我胃中绞痛,几乎要干呕起来。 “洛阳是你的徒弟,他从未对你有男女之情。” “你又知道些什么。”她划破我的手心,让血滴落出来,“我偏偏要你帮我。” 我竭力抽回自己的手,不让血流在宣纸上,但她如同钳子般擒住我的手,把血挤在宣纸上。 一滴、两滴、三滴... “为什么...”她的神情癫狂,“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还没有成仙。” “成仙...乃天数...硬篡改将遭九雷轰顶。”我心灰意冷。 “那又如何,天雷劈得是你,又不是我。”她打量着我,“定是因为血不够多,祭不得成仙之道。” 她叫来好几个弟子,将我锁入冰棺中,在我全身上下开了十几处口子,血流汩汩不止地汇入冰棺的小槽中流出,汇入竹杯之中。 竹杯摆了一行又一行,往日里‘别裁伪体亲风雅’的竹子,现如今却用来盛放我这鬼怪秽浊的血。 我疼到极致,只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洛阳来看我,他还是那般冷若凝霜的样子,一身白衣,和记忆中我初次见到的冷面男娃别无二样。 “你快逃。”我撑起眼皮,“琴瑟她要和你...” “我知道。” 他这三个字说得十分轻巧,对我来说却是有如雷劈。 “洛阳…”我支撑着身子从冰棺中坐起来,血流淌得越来越快,“你想成仙…你也想成仙。” “谁不想成仙。”他盯着我。“不成仙,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守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人定下婚约。” 我听得模模糊糊,也没想明白琴瑟什么时候跟别人有婚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支撑着满身是血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 他没有动我,只是看着我掐住他的脖子。 “恶心。” 一想到我曾经将他视为师兄,将琴瑟视为师父,我便觉得胃中翻滚。 眼前含混,我没能将他掐死,先晕了过去,晕死过去之前,我逼着自己往后倒。 宁愿脑子摔得粉碎,我也不想摔到洛阳的怀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给我穿上了华贵的衣裳,遮去满身的刀痕。 “师父和洛阳师兄成仙了。” “洛阳派一下子出了两位仙辈,着实惊人,真是天大的福祉啊。” 他们成仙了,我便要承那十八道天雷。 阴阳薄动,乌云密布,我爬上凡间最偏僻的山头。 十八道天雷没有劈死我,但却劈毁了凡间许多的堤坝和村落,一时间死伤无数。 我不想殃及鱼池,但天道似乎不这么想,阴阳相倚,福祸相依,那些曾经被我救下的命数终究走向了他们的结局。 我悟了。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恩赐,只不过是一个过渡,一个劫数罢了。 “迷途骗了我们,她不是神!她害得我们流离失所,她害得百姓家破人亡!” “迷途是妖道!” ‘人’开始把自己造下的业果归咎在我的身上,仇恨和暴力化为火把,扔到我的寺庙中。 迷途这两个字成了人人喊打的憎恶。 王爷,不,是皇帝来求我,说如今民愤难平,要我再落笔救人。 “可我已然失去了恩赐。”我淡然地看着他,“只有半条命了。” “怎么会...恩赐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说没就没了...” 为了安抚民暴,琴瑟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当众行刑,以定民心。 行刑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二,大吉的日子。 不知道琴瑟从哪儿找来的古书,说只要将我这种鬼怪用特定的法子杀死,再撒入深海,便能夺走我的恩赐。 特定的法子便是车裂。 他们把我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向五个方向拉,将我的身体撕裂成五块。 也不知道为什么,洛阳猫哭耗子假慈悲,想要冲过来拉住那些马车,最后被琴瑟一剑刺晕了。 死之前,我看着被晚霞印得通红的天,只觉得倦怠。 走了一趟凡间世,也只留下倦怠了。 最后一个念头便是—— 天美是美的,只是迷途这名字,现在想来,还真是不吉利。 “莫狂澜…你再不醒…我们就要一起死在这了…” 颈处传来微微疼痛,我睁开眼,发现是小火花在用牙咬我的脖子。 他的手脚无法动弹,唯有牙口好动弹,便只能咬醒我。 一睁开眼,宿梦的泪水便从眼中流淌,掉落而下,正好砸在小火花的脸上。 不仅是我愣住了,连小火花也愣住了,他松开咬住我脖子的牙,迟疑地抬头看向我。 几万年我都没掉过一滴泪,更何况是在旁人面前。 我不适地松开他,转动酸涩的眼珠,觉得这泪是我老年痴傻的前兆。 “为师睡了多久?” 我推开小殿的门,山火依旧蔓延,烈阳立于空中,看来并没有睡误了正事。 “九天。”小火花站在我身后,“差点就…算了,明天就是满月夜,该是我们回人间的时候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拿眼睛偷偷看我。 “我不是故意的…”他憋足了气,“是你怎么喊都醒不来,我才咬你的。” 我转过头,盯了他半晌,忽而被逗笑,“你以为是你把为师给咬哭了?” “莫狂澜…你这是什么语气啊…”他恼羞成怒,像只炸毛的小猫崽。 “那便算是你把我咬哭好了。”我看向山头,“这样我还能欢喜些。” “莫狂澜…”他语气弱下,如同小大人般盘腿坐到我的身旁,“谈谈?” “谈什么?”我抬起手,黑符卷着金樽美酒和木桌而来。 “你说梦话了。” 我拿着酒的手一僵。 “梦里,你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有洛阳,琴瑟,什么王爷,皇帝,哦…还有梨子…” “不是梨子。”我仰头而饮,“是黎。” “黎是谁?” “我是你的什么,黎就是我的什么。” “你竟然还有师父…”他作势也要喝酒。 我将金樽从他的手中夺回来,“他救了我一命,我拜他为师是想报答。” 小火花趁着空子,拿起金樽就往嘴里倒,我抬起桌子上的食指,那些酒水凭空而起,尽数洒在他的脸上。 “咳咳…”他打了个喷嚏,用手抹开满脸的酒浆,“我成年了,可以喝酒了!” “等你活到三千岁,再跟我谈成人。” “莫…”他好像没有力气再吼叫了,赌气地别过脸,“那你的师父去哪儿了?” “他啊…死了。” “死了?”他惊讶地转过头,“那你梦中那些什么洛阳琴瑟,王爷皇帝的,他们呢?” “也死了。” “都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梦里你好像很恨他们,不会是你杀死他们的吧?” 他说得飞快,我也喝得飞快。 被他这么一讲,那些我不怎么愿意回忆的名字变得不那么让人厌恶起来。 “到底是不是你杀了他们?” “如若我说是呢。” “这有什么的,杀就杀了,你不是跟他们有仇么?” “小火花。”我用手指抵住他小巧的额头,“你变了。为师记得你是要当救世主的人。” “谁要当救世主,我那叫同情弱者,有侠义精神。”他抬起下巴,说得振振有词,“再说了,有仇必报,这不是世间常理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 “莫狂澜,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他拿起提子往嘴里塞,“你给我讲你的,我便也给你讲我的。” 他这般模样,哪里是把我当成他的师父啊,简直就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大哥小弟。 “你一只小猫,能有什么故事?” “人不可貌相,事情你不能只看表象。”他咀嚼的时候,圆鼓鼓的脸变得更圆鼓鼓了,像极了团子。“虽然我在你的眼里可能只是一只猫,但其实我可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而且在那个世界我还是个明星。” “什么叫做明星?天上的星星?” “错!”他圆鼓鼓的脸摇晃,“知道唱歌跳舞演戏吗,明星就是干这些的。” “知道。”我点头,“你是个戏子。” “咳…”他被提子呛到,“你才是戏子呢…” “那是什么,伶人么?” “什么啊…明星就是明星…”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样,“跟你说不通。” “那你在那个世间,有师父吗?”我果然是醉了,竟然开始逐渐相信他的胡话。 “师父没有,领路人倒是有一个。”小火花说道,“他叫南野,教了我许多东西。” 我听到答案,心满意足地笑了,“那么我便是你第一个师父啊。” “还不是强买强卖…” 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别过了脸,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耳朵变得与山火一般颜色。 没有否认。 这是他头次默认了我是他的师父。 也算是没白费我教了他将近一个月的道法。 心中欢喜,忍不住又多喝了一杯酒。 “莫狂澜,你相不相信,你所在的世间,包括万物也包括你,都只是一本书?” “嗯。” “你不要不相信…”他话说到一半,整个人僵成木头,“你相信?不觉得我是在编故事?” “我相信你。”我撑着下巴看向他,“我也相信你口中的另一个世间。” “真的?” “因为…黎也是这么说的。” ☆、尸毒 不知道这叫不叫交心。 我借着醉意,把梦中的曾经与他说了一遭,都是万年前的事儿了,我说得云淡风轻。 他却听得握紧了拳头。 这傻猫崽,不久前还恨着我,现在却开始不自觉偏倚向我。 “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我看着他周身若隐若现的火光,“都是为师的恶缘。” “这些人,就算千刀万剐…”他圆滚滚的脸气得通红,“杀多少遍都不为过。” “可惜…”我撑着下巴,“为师醒来的时候,他们早就死了,现在…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不是你杀得他们?” “是黎。” “又是你的那个梨子…这么神秘…” “他若是活着,听到你叫他梨子,会罚你倒吊在树上的。” “那他又是怎么死的?” 黎… “喂…莫狂澜…问你话呢。”小火花拿着肉嘟嘟的手扯我的衣角,“别光喝酒了。” “小猫崽,你怎生如此好奇?”我弯下腰,将沾着酒味的长发垂在他的脸上。 “不是我好奇…讲故事得有始有终…”他拨开头发,正巧和我四目相对,突然支吾起来,“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小火花,小花火…”我捏着他肉嘟嘟的脸,“你要好好听师父我的话,好好修炼,争取活得很长很长…日子长了,剩下的故事,为师慢慢与你讲。” 说完这句,我在他脸上吹了口酒气,看着他的脸慢慢变红。 也不知道是被我气得,还是被酒熏的。 “你这三道爪痕,怎么还没好…”他避开我的眼神。 “为师觉得好看。”我伸出三根手指,慢慢顺着那三道红痕往下滑,“毕竟是自家小徒弟给我留的。” “我饿了。”他愣了片刻,而后突兀转身,“宦游到底去哪儿了,他不在,我们吃什么…” 我倚靠在门框边,笑得狡黠。 这小猫崽,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说起宦游,确实从醒来了就没见到他。”我扬起手,身后的黑符往沙漠中浮去。 黑符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后,越过沙丘线,最终停在了山火燃烧的半空。 “他去那儿做甚么,等等…” “怎么了?”小火花看着我身后的黑符晃动,“你感应到什么了?” “审言和他在一起。”山火的那头,是两个人的气息。 “他们两个一起出去…”小火花转了转眼睛珠 ,而后转身,“不好,宦游现在被控制着,他不会要杀了陆审言吧!” 他和我对视了一眼,片刻后,我们师徒二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外走。 小火花越走越快,而后赤脚在沙漠里奔跑起来。 我左手抱起他,往山火之处飞腾—— “在那儿在那儿...”小火花用手指着山头两个小黑影,被烈阳照得摇晃。 落地而沙尘起,火光带着热气往上冲。 “陆审言,你在干什么?”小火花被火烤得直咳嗽,可那些摇摆的火却像是十分想要亲近他,偏偏要往他的手脚凑。 “审言,你扒光老二的衣裳干什么?” 陆审言看到我们来,往后退了好几步,用身子挡住浑身□□的宦游。 他整张脸都被玄布包裹着,只剩下两个眼睛露在外面,还在不断闪躲。 “我在…我在…” “审言…”我神色凝重,“为师是说过门下没有那么多死规矩,就算是师兄门的只要是两情相悦也可结为道侣,可你把人家打晕了强行相悦,是要被杀千刀,去势峰的。” “师父…我不是…” “那你倒是说说,你把他扒光了,还躲着我来这儿,到底是作甚?”我提起沙地上的衣裳,盖在宦游的身上。 盖之前,我心惊胆战地打量了一番,幸而没有什么奇怪的青痕红痕或是白液。 看来这孽徒还没有得手。 “我…不是这样的,师父…”陆审言开始抓挠自己的脖子,“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从脖子抓到脸,与往日里的敦厚不同,他显得很烦躁,力气大得几乎要挠破自己的脸。 青色的液汁从他脸上的玄带之下流淌而下,散发腐臭的味道。 “他们也太…”小火花连连摇头,躲到我身后,扯着我的衣角,“也太民风彪悍了。” 我看陆审言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只能叹气。“审言,为师先把人带走了,你对着这山火反思反思到底错在哪儿。” “等你想清楚了,回来吃饭。” 意外得,这次审言一点都没有动静,依旧呆愣地挠着他的脸,没有往日里那般‘闻饭起舞’的模样。 我左手拎起宦游,右手抱起小火花,腾回小殿。 宦游没有昏多久,醒来后整理自己的衣裳,未提一字。 “宦游,刚刚发生了什么,你与师父说,师父给你主持公道。” “没什么。”他转动自己浑浊的眼珠,如同傀儡般凭自说,“该为山主准备餐食了。” “你只管说,你要有所顾忌,若是审言对你真行了不轨,为师自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若是对他也有意,我这会儿就能给你们指婚。” “多谢山主好意。”他只管运法将餐食递到桌上,“贵徒陆审言只是想吃了这副身体,并无其他意思。” “他想吃你...”小火花松了口气,“原来不是那档子事儿...不是,他想吃你?!” “审言虽然食人,但都是死尸之人,从来没有生吃活人过。”我眯起眉,“此事不对劲。” “宦游,陆审言打晕你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小火花问道。 宦游木楞楞地缓慢摇头。 我扬起桌上的手指,黑符探出小殿门窗,向山火处飞去,环山而绕。 “审言的气息不见了。”黑符飞我我的指尖,化为烟气飘扬到我的身后。 “神神秘秘的。”小火花爬到椅子上,“估计是躲起来了,毕竟做了错事。” “他躲什么,为师又没想着真罚他。”我坐到小火花对面,用筷子挑起一个闪着油光的花生米。 而后又百无聊赖地扔到盘子中。 “他也许是怕你真逼着他娶宦游。”小火花大口地吃着饭菜,“毕竟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你倒是了解我。” 虽我不爱吃凡间斋饭,但看着小火花这副样子,也觉得仿若吃了一顿好饭似的。 我撑起下巴,看着他吃饭。 “你吃饭啊,看我干什么?” “吃着呢...”我笑着,“且撑着了。” 他鼓囊着嘴盯我,没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愣了一秒后,继续吃他的热火饭。 “小火花,明日就是十五了,出去后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干嘛突然问这个?”他转着晶亮的眼,“先把那两个老尸体给弄完了再说吧。” “等打过了他们,为师带你去凡间玩。”我说着,“你不是从另一个世间来的吗,肯定还没看过这人间是什么样的。” 无论是什么世间,哪里的人间,大抵都是人潮鼎沸的倦怠。 越是热闹,越是倦怠。 可在小火花这种孩童的眼中,人间可能就是另外一幅模样了。 真想借着他再看看这物是人非的凡间。 “为师给你买糖葫芦。” “谁爱吃糖葫芦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我要...”他咬着包子,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抬起手,指向我的身后,“莫狂澜!”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立马扬起手,黑符挡住背后的掌风。 “砰”得一声,陆审言被震出了门外,溅起一阵沙尘。 他挥开自己脸上的沙子,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身后的小火花。 “我…要…吃。” 陆审言掀开自己脸上的玄带,沾着绿色汁液的长带一圈一圈得落到地上,露出他满是脓疱的脸。“我…要…吃。” “他失去意识了。”小火花从椅子上跳下来,“怪不得他刚刚要吃宦游。” “没想到这尸毒这么棘手。” “莫狂澜,你不是很强吗,不能治好他吗?” “为师的法术只能害人,并不能救人,我更不懂什么凡间医术…” 说话间,陆审言冲了上来,尸毒操纵着他,让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原始的欲望。 “陆审言,你醒醒。”我不敢对着他施法,人这东西这般脆弱,我这一招下去,或许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陆审言不听劝,如同一个僵尸般只知道盲目地扑朔。 “人肉…人肉…血…肉。” 我没法子,只能扬起手,让黑符扬起化为玄带,将他层层包裹,束缚于其内。 他只有脑袋能动,便张大着嘴,如同野兽般发出痛苦无比的嘶吼。 也就在那一刹,他浑身迸发出一股尸气,恰如有人在暗中助他一般—— 我转过头,果然是宦游。 “你们叫我一声山主,便就是这么待客的么?” 心中升起一团火,只觉得恼怒。 “滕王,你以为用他们就可以牵制住我吗?你真当我不敢杀他们…你是不是…把我这个九州恶人想得太好了。” 我掐住宦游的脖子,将他慢慢抬起。 “莫狂澜…别…”小火花拉住我的衣角,“你冷静冷静。” “杀一个人罢了,需要什么冷静?”虽是这么说,但我的手也逐渐松了。 “莫狂澜,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倒在地上的陆审言却如同猛虎般窜起,拉住小火花的胳膊直接咬下了口。 “肉…生肉…尸毒…” 陆审言咬完后就松口了,抬着头看向我,如同一只地底爬出的怪物。 ☆、吃醋 “小火花。”我挥开陆审言,接过身子往下倒的小火花。 “大意...”小火花一脸懊悔,“竟然被偷袭了,嘶...麻...” “不会...有事的。”我抱着小火花,心中茫然。 活了这么些年,我头回体会到这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喘不上气,只觉得难受。 陆审言察觉到我的怒气,爬行着到门外,燎泡掩映下的双眼阴险而害怕地看着我。 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但杀机已出,我眯起眼,身后的黑符开始暴动—— “莫狂澜...”小火花伸出肉嘟嘟的手,拉扯住我的衣袍,“陆审言要不是因为是因为尸毒也不会咬我,宦游也是被人控制着,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杀,也不是杀他们。” 黑符的摇晃逐渐慢下来,我看着他黑曜石般纯澈的眼睛,心境竟然逐渐缓和下来。 “你的伤。”我瞥见他胳膊上的咬伤,青气正在从那里慢慢蔓延。 “没事,我有男主光环。” 他笑得过于坦然,和他孩童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符。 “我的意思是,你明天加把劲儿,把那什么叫滕王和百夫长的好好收拾一顿,争取不让我横着出去。”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这什么表情?”他笑道,“我又不是快死了,你到底想什么啊...” “我在想...”心中的堵塞愈发凝重,这种从未体会过的不适让我觉得心烦,“等你死了,为师要把你的眼睛做成什么颜色的灵珠。” “莫狂澜!”他听完我这话,唇色苍白,“你!” 他气得圆滚滚的手指头直发抖。“我还以为你...我...算我看走眼。” “你若是走了,为师半点都不会伤心。”我如此说着,只是想让心中压着的那块石头变轻点,没想成却越来越重了。 “不如为师现在就把你的眼珠子给挖出了,防止被尸毒给侵染,失去了上好的品质。” “莫狂澜…”他的唇色越来越白,“你等着,就算我真死了,也会拉着一起下去。” 他说完这句话,迷离的眼睛闭上了,像是耗尽了精力地往后倒去。 黑符在那一刹飞过去,密集地聚拢,承接住他整个人,飘向我的身边,心中的不适依旧没有消失,我下意识地揽住他。 小火花的脚上还蘸着沙砾。 人,是脆弱的东西。 我抱着他,轻轻地放到被褥上,头疼难奈。 “滕王,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对着虚空说道,“你们的这份大礼,我算是记下了。” “甚好。”我冷笑道,“甚好。” 黑符飘向小火花的胳膊,遮住他的伤口,可是过了不久后,青痕逐渐往上蔓延,我只能用新的黑符盖上去。 治标不治本。 掩耳盗铃罢了。 他的伤和陆审言不同,陆审言的感染是那种鼓动的燎泡,而他的伤痕化为青线,沿着胳膊往上蔓延。 不能再往上了。 “你若还是只猫就好了。”我伸出手指,摸向他的眼皮,手指的冰凉和眼皮的滚烫截然相反。“这样死了为师便也不用伤心了。” “你会伤心?”小火花没有睁开眼,声音有些喑哑。 我心中一颤,心中有如有薄纸划过心头。 “莫狂澜…口是心非,头一把本事。” “你该叫我师父。”我把手移到他的额头上,“发烧了。” “来到这本书里,我就没有发生过好事。” “那你跟为师说说。”我摸着他的额头,水气从我的手心往外流泻,汇入他的体内。“这本书讲得是什么?” “没什么好讲的,就是一男的…好凉…”小火花皱起眉头,有些语无伦次,“也就是我,在仙侠世界里一步一步走上顶端,从凡人修仙成神的故事,典型的升级流大男主文…” “成神?“我笑道,“小猫崽,你想得倒是挺远,可这世间,从没有什么凡人能成神的,就算有,也是在万万年前的洪荒时期。” “又不是我说的,编剧这么写的,我就是个戏子…不是…”小火花咳嗽了几声,“是演员…烧糊涂了,这会儿要是有个感冒药该多好啊…” “什么药都医不好你。”我将手往上移,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先别睡,先想想有什么遗愿,为师趁着还未日落就替你办了。” “莫狂澜,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嘛…”他开始咳嗽起来。 我故意气他,就是为了不让他放心睡下去。 他没有陆审言的内力,还只是孩童,按理说现在该已经被尸毒噬咬殆尽化成骸骨了,所幸现在还有气息。 但若是真的就这么晕过去,恐怕阎王想着不要他都不行。 “那你说说,在你们那现世,你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 “那可多了去了。”小火花闭着眼慢慢说道,“你要听什么?” “你们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跟你们一样,你们爱读什么,我们就读什么,就是文字的写法和读法略有不同。” “你…”我一时间也不知道问什么,“你上过学堂么?” “当然,但我不喜欢上学,总觉得学校里教得太慢,时间安排又不合理,还不如自己在家学呢,所以我在学校里基本上也不听课。” “不听课,那你干什么?” “晚上我在家自己学习,白天当然是去学校补觉啊,不过那群老师的眼睛就跟装了雷达似的。”说到这儿,他似乎有了些精神,“我跟你说,他们那扔粉笔的技术都赶得上你操纵黑符了,我时常怀疑他们身后有个粉笔大军,一砸一个准,一砸一头发花白。” 我想象那情景,也跟着笑起来。 “那你还不如不去学堂。” “是啊…那以后我被粉笔扔怕了,睡个觉睡得胆颤心惊,于是我就开始翘课。” “翘学堂?”果真是小猫崽,总是闲不住,总是四处跑。 “我不去上课,要么就是躲到人工树林里睡觉,要么就是出去跟人打架,日子过得很明晰。” “你还会跟人打架?”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浑身火红的猫崽蓄势待发,对着一群猫崽喑哑吼叫的图景。 “你别笑,我说真的。“小火花似乎想睁开眼睛,但也只是短短一刹那,他很快闭上眼睛,显得疲惫,“打架这种东西跟你们这儿的道法一样,也是可以修炼的,而且要想打得过别人且赢得光彩更是不容易,你不要瞧不起。”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个修炼法。” “一开始啊,我只知道横冲直撞,遇到人就硬上,结果碰到比我高年级比我壮的人就只能吃闷亏,学了几年的拳法遇见那些痞子路数根本就没有效,后来…后来我学会了不要那么直白,不要把自己的路子让别人看清,就算是被打也要知道哪些地方能被打、哪些地方绝对要护住...比如头吧,绝对要守住,还有后脖子。” “后来呢?” “后来逐渐就没人来找我麻烦了,落了清净。” “你这哪里是上学堂了,简直是去打架了,为什么他们不打别人,偏偏只打你?” “因为别人遇见他们的敲诈就直接掏腰包了,我没给,还踹了他们的老大。” “你没钱?” “什么叫没钱啊…”小火花成功地被我气得又开始咳嗽,“我这是气节,我爸妈赚的钱,凭什么这么轻易给他们啊…” “你还有父母?” “莫狂澜…” “那你的父母可知道你上了个打架学堂,半点不务正业。” “他们哪儿有时间啊,各自忙着打理各自的公司,两个人成天冷战,还闹着离婚,我从小到大见到我爸的次数还没有见到管家的时间多。” “你是个少爷。”我拿起黑符,贴向那继续往胳膊上方蔓延的青线——长线蔓延,已然触及到了他的肩膀处。 “就算是个少爷,现在给你当牲畜来了。” 他这句话说得怪有趣,我没忍住笑出声。 “莫狂澜…你还没说呢,你那梨子师父到底怎么死的。” “黎?” “对,梨子。”他似乎故意与我作对,偏不把字念端正了,“你那些天的睡梦中,念到过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 “小猫崽可是吃味呢?”我用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放心,现如今为师眼下只有你一个牲畜。” 我将‘牲畜’二字念得尤其慢。 “你才吃醋呢,我干嘛要吃一个老头儿的醋…再说了…我又凭什么为了你吃醋…” 他越说越急,耳朵都红了起来。 “凭你是我的牲畜。”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将他刺激成这样,只知道他越清醒越好,最好是被气得跳起来,直接大病愈合。 “灵宠为了主人吃味、徒弟为了师父偏倚其他人而吃味,不是很常见的事么?” “别扯开话题。”他依旧咳嗽,“那梨子老头儿…” 他这般频繁地提起这个尘封的名字,竟教我不禁想起黎临死前的场景来。 “他不是个老头儿。”我捏着小火花胖乎乎的脸,“他死的那时候还很年轻,死之前也很招惹姑娘喜欢,是当时九州公子榜的榜首。” ☆、寻他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听了…” 他嘟囔着。 “好冷…” 说完这句话,他的嘴皮子开始哆嗦。 我抬头看向窗外,飞沙走石,烈阳还没有落下西山—— 小火花这样子,让人觉得他很难撑得到满月出来的时辰。 “难受…”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青线蔓延得越来越快。“光…” 我攒住他滚烫的手,“别睡过去,华火。” “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小火花胖乎乎的手开始挪动,他努力地睁开眼睛。 我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强迫自己。” “莫狂澜…我撑不住了。”他迷迷瞪瞪得,眼睫毛在我的手心颤动,如同一只脆弱的蝉挥舞着蝉翼。“黑暗里…有一条路,好多人看着我…” “别看,别跟他们走。” “但是他们来拽我了,疼….” 青色的长线勾勒向上,无论我怎么用黑符遮挡,青气都充沛得无法压制。 “疼…”小火花立直身,额角不断落下硕大的汗珠,他用手紧紧拽住自己的脖子,“疼…” 青线在他的脖子上环绕、加深颜色,如同一条盘旋的藤曼,吸附着他的生命。 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滚烫得惊人。“莫狂澜…来找我…神识。” 说完这句话后,他好像被抽丝剥茧般失去活力,慢慢地倒下去。 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我感觉心中好像有一朵摇曳的火扑灭,那一刹那,只剩下青烟。 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 “不要去管他。” 我站起身,嘴中呢喃。 黎生前跟我说过。“当你对世间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能毫无感情的时候,你就是无敌的,狂澜,到那时候,你就站在了世间的顶端。“ “我没必要去管他。“我对着自己这么说。”他只是一个人而已,哪怕温暖,也只是假象而已,他只是怕我,他只是…”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裹足不前—— 不是因为其他,而是我发现,我的手还牢牢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不曾放下。 我盯着那相叠的手,脑海中飘过曾经的光景,有黎沾着血的手,有洛阳冷漠的背影,有深海里游曳的海草,最后…定格在了小火花那双晶亮的眸子。 那双没有被尘世污染的、世间再难寻得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若凝视着我,我心中颤动,在那一刹握紧他冰凉的手。 “我莫狂澜的东西…”我说得缓慢,“只有自己扔掉、绝没有别人抢走的道理,哪怕阎王,也是如此。” 我伸出手,两个黑符飘扬在我的指端,一个贴在他的额心,一个归于我的额心。 黑符上鎏金的字缓缓浮出纸面,黑符飘落,两行金字文刻在了我和小火花的额心—— 我扬起手,心中波涛万千。 从前的我,怕是没想到将来会为了一只小猫崽以身冒险。 金字起,神识连,我闭上眼—— 我们两个人额头上的金字熠熠生光,相互辉映的同时,我的神识和他的连接在一起。 眼前不再是那间厢房,也不是沙漠和烈阳,而是一片飘着白雾的湖泊。 白雾迷茫,伸手不见,我下意识的抬起手,想挥起黑符——毫无响静。 我这才想起这是小火花的神识之境,就算是我把手挥断了,也施不出半点法来。 “小火花。”湖畔旷静,我说了一声,对面传来了三声回音。 刚迈出脚,脚下便是冰凉的湖水,刚准备抽离,湖水就拽着我整个人往湖心里深去。 衣摆扬起来,在碧绿的湖水中荡漾,而落水的下一刻,我又站立在了一面大镜子上,身上滴水未沾。 一望无际的镜面下,是沸腾的湖泊。 “小火花。” 走在镜面上,每走一步,都会有清脆的响声,如同有人拿着手指叩击着镜面。 白雾逐渐褪去,周围开始出现了人影,且越来越多。 “嘀嘀嘀——” 一声如同号角般的声音响起,镜面化为平地,周围不仅挤满了人,还开始浮现奇形怪状的楼宇和车辕。 那些楼房又高又巍峨,有的甚至高达数十丈高,车辆没有马匹拉着,却自如地在地面上行走,且发出刺耳的鸣叫声。 这是什么… 我震惊地看着周围这些从未见过的物件,这…难道就是小火花口中他们的世间? “小火花。”我甩开杂念,“小火花!” 现在不适震惊的时候。 如果不在他神识熄灭前找到他,他会死,我也会永远困在他的神识中出不去。 “小火花!” 人群拥挤到我根本来不及看得清他们的脸,我扫视一圈,全然都都是奇装异服的成人,没有小孩儿。 “诶,你怎么闯红灯啊?”人群在我的身后嚷嚷着。 “你们看,那汉服女闯红灯!” “白瞎了那么一张好看的脸,竟然不遵守交通规则。”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懂眼前不断闪烁的红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快点。 要足够快,才能抢在阎王前把人给救回来。 “小火花!” 越是着急,就好像越不容易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我四处张望,却没有一个是他。 “小火花?”我的眼角瞥过街道的角落,发现哪里站着个小男孩儿,也穿着奇装异服,但身影很熟悉。“是你吗…” 我话音未落,有个男子拦住我,男子的眼镜上架着黑色的框子,框子里还有玻璃。 “诶,这位姑娘,您今年多大啊?” “让…”我绕过他,他却穷追不舍地跟上来,“诶,姑娘,我不是搞推销的,真不是…我是王道娱乐公司的工作人员,觉得您的长相与形体特别出众,您看您要不要考虑往娱乐圈方向发展…” “让…” 我走得快,他追得也快,而那个背影肖似小火花的男孩儿也开始跑起来。 “姑娘,你真的不考虑我们公司吗?”那男子一边跟在我身后跑,一边大口喘气,“王道娱乐公司绝对是同类型公司里最优秀的,你的先天条件这么优秀,绝对会在我们公司发光发热的…” 那孩童跃上车,如同猴子般从车顶上翻过去,我也跟着爬上去。 追着我的男子略微一思考,也晃悠着笨拙的身体,慢慢地爬上车。 “喂…姑娘…等等我…你跑得太快了。” 车顶被我们三个人踩得都塌了下去。 在车盒子里打盹的马夫被惊醒,把头探出窗外。 “你们这群赤佬干什么啊?当我局子里没人是不是…踩别人车…” 我伸长手—— “小火花。” 他被我板过身子,“你谁啊,干嘛一直追着我。”孩童皱眉,“你能不能不要捏着我胳膊,很疼的。” “诶?姑娘,这小孩儿你们家弟弟啊?追得这么猛。”眼睛戴框的男子气喘吁吁,“你实在太、太能跑了…这体力好…适合、适合当艺人。” 我松开孩童的肩膀。 “奇怪!”孩童掸了掸自己的衣裳,转身跑开。 “这熊孩子…”戴框男子拿出纸,开始擦汗,“姑娘,咱们不与这种小孩儿计较啊,这种孩子就是欠收拾,咱们还是谈谈签约的问题,你放心,我们公司的制度还是非常人性化的,像你这样的条件,如果再加上点儿特长和天赋,不出半年,我就能保证你拿下公司最高一级的资源。” 他絮絮叨叨,如同不断气的蝇虫,仿若看不见我愈发阴冷的眼神。 “你知道我们公司今年往国际电影节送了几个拿奖的吗,五个,整整五个!”他晃动着手掌。 神识之境如此浩大,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小一个火花。 头顶的景色越来越苍白,连树木都透着股死气,这也恰是说明着,在现世,小火花的生命正快速地流逝。 “姑娘,要不你就考虑考虑吧,再不济你看也得收下我的名片啊,我认识很多优秀的经纪人,绝对能帮到你。” “对了…”这个带框男子既然认识很多人… “你可曾见过一个男童吗,大约这么高。”我比划着,“他的眼睛很漂亮…” “男童…嗨…你说男孩儿吧…刚刚那个?就那熊孩子?” “华火…你认识华火吗?”既然是小火花神识中的人… “认识啊!当然认识!这怎么可能不认识啊?!”他一拍手掌,满脸的兴奋。“这你就问对人了,华火不就是咱们华董的儿子呗!你找他,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不过你可要答应我,我要是带你见了他,你就要帮我们节目组拍一张海报。” “就用你身上这套汉服,非常合适!跟我们最近要开拍的仙侠主题非常相合!”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地就开始扭曲,我和他同时陷入湖面中,又在陷进去的那一刹浮出了水面。 却滴水未沾。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栋如其他楼宇般奇怪的住处。 “这就是华总的家,今天周六,小儿子肯定在家打游戏呢…就是你口中那华火…” 我没有等他说完,就直接推门跑了进去。 “诶?你是谁啊?这儿是私人住宅,不供人参观的,喂!快去喊保安!” 住处很大,还有一群类似于仆人的女人们要拦住我。 可时辰却不等人。 ☆、撒娇 我绕过她们,拽着楼宇的边缘往上蹬去。 虽然没办法施法,但这群奇装异服的人似乎也不会法术,用轻功便可以甩开他们。 "姑娘,你在干什么啊?快下来,危险!"带框男子仰起头,擦着额角的汗。 踏在屋檐上,那群穿着统一服饰的女子仰头看向我,俱是张大了嘴。 “我这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人真的能站在屋檐上…” “这是在拍电影吗?” 我从其中一个屋檐跳到另一处屋檐上,他们的屋檐十分怪异,不是用瓦片堆叠,反而用的是平滑的玻璃。 竟也十分牢固。 “砰!” 我提起脚跺下,屋檐上的玻璃直接皲裂,破出一个大窟窿,玻璃渣不断往下掉,发出尖锐的声音。 没有犹豫,我直接跳了下去。 隐隐约约听见那群人传来尖叫声—— “快报警啊!愣着干什么!” “这真的不是在拍电影吗?就是那种武侠片…” “小少爷和夫人还在里面了,再不进去,那个女疯子入室抢劫动了杀心怎么办?” “快打电话给华总!让华总派人来!保安先去拿电枪,我们进去看一看。” 间或还夹杂着带框男子笨拙的喊声。 “你们不要报警,别这么兴师动众啊,事情不要闹大,这人是我想签的,到时留下出道前的污点记录就不好了!你们听我说,我进去帮忙劝劝,大事化小…” 踏入屋子里,只觉得一片漆黑,偌大的屋子里,全都紧紧拉着帘子,密不透风也不透光。 没找见烛火,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我开始走动。 楼宇的格局很大,一间屋子通着另一间屋子,一道回廊连着回廊,且一点都不对称,和现世的楼宇格局极为不同。 “小火花。” 我喊着,自己误打误撞地进入另一个楼宇。 小火花的住处真的不是一般得迂回,且楼宇和楼宇相互连通。 刚刚还是漆黑,到了这片楼宇,里面却闪满了灯光。 姹紫嫣红且不断闪烁着,从楼顶顶端蔓延向各处,很是迷幻。 除了灵珠和烟花,我从未见过如此纷杂的颜色光景,小火花口中的世间,果然处处与九州不同。 “我要玩儿这个…” “那就玩儿这个,妈妈陪你玩…” 从一个小厢房中,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小火花!” 我推开门。 这个名字我今日似乎念了上万遍,但是处处落空,处处不对人。 “莫狂澜?” 这一次,终于没有落空——是那双熟悉的眼睛。 心中悬着的石头逐渐落下。 小火花转头看向我,摘下套在耳朵上的东西,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也跟着站起来。 “火火,这是?” “妈,这是我的…”小火花转着自己的眼珠,似乎在思考措辞,“这是我的老师,对…小学老师莫老师。” “火火,你不要骗我。”女子说着,“哪有老师这么年轻漂亮的,长得比你爸公司的艺人还要好看,妈妈经常去学校,妈妈看过你们的老师名单,要是有这么一位,怎么可能不记得啊…” 小火花的娘亲十分温柔,说话很低声,且说话的同时,也朝我投来温和的笑容。 “妈…你不知道…”小火花走过来,拽住我的衣角,“她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文化老师,专门儿教中国古典文化的,你瞧,她这不还穿着古装呢…” “是么,新来的老师啊,是我失礼了。”她朝我伸出手,“莫老师你好,我是华火的妈妈,刚刚对您产生质疑是我的不对,我在这里给您道歉。” 看着她伸来的手,我有些错乱,明明我是来救人的,怎么逐渐地变成了一场寒暄了? 我看向小火花。“你跟我回去…” “愣着干什么啊…”小火花打断我的话,抬起我的手,递到他娘亲的手中。 他娘亲笑着,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华火这孩子皮,在学校就多多拜托您了。” “我才不皮呢,我听话得很。”小火花撅起嘴。 他娘亲抬起手,用手指刮他的鼻子。 “你这孩子,怎么最近说话文绉绉的,跟谁学的?” “莫老师啊!”他靠在我的身上,一副得意的样子,“传承中国优秀文化,多好!” “你不能再拖了。”我不想再做这所谓的寒暄,“跟我回去。” 我拽着他往外走。 “妈,我到客厅跟莫老师谈一会事儿啊!你别担心!”他一边被我拽着走,一边手忙脚乱地解释。 “莫狂澜…这么急啊…” “你还想不想要命?”我弯下腰,和他对视,“你看看自己的神识之境,到处都是阴影和瘴气,你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辰可以撑着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他来回看着刚刚走出来的那间房,眼色有些暗淡。 “还有三个时辰,你的神识最多还有三个时辰就要皲裂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她了,好久…”他的眼神隐晦而又闪烁,“她身体不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 那种眼神的闪烁,对我来说又熟悉又陌生,这似乎是独属于人的忧伤。 或是独属于曾经拥有过父母的人所有的悲伤。 “你舍不得她,为师知道。”我放慢语气,“但是她是假的,是虚幻的,只是你脑海中的一个臆想。” “嗯。”他垂着头,如同受错的小猫崽。 “但既然她是你脑海中的意向,这也恰恰证明她一直在你的心中。”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我。 “斯人已去,但斯人却一直在你心中,哪怕过了千万年,她也活着。” 我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小火花,就算这样,你也要一直活在假象中吗?眷恋着心中的虚无和欲望?” “莫狂澜…”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我,闪过无数的情绪。“我…” “你既然让我进来,必然知道怎么救活你的办法…”我放低声音,循循善诱。 “是,我在剧本上也有一次死劫,上面写了救回我的法子 ”他点头,“可是…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还有三个时辰…” 他抬头盯着我,眼神湿漉而纯澈,比我见过最毛绒的猫崽还要更像小猫崽。 如同伸出爪子,在你的心中不痛不痒地挠了一遭。 “那就再等一时辰。”我踟蹰地开口,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眼神。 “再多一个时辰。”他转过身抬着头,拿胖乎乎的小手拽着我的衣角。“两个时辰好不好,求你了,师父——” 他这句师父拖得极长,软绵绵的。 有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冲击向我的心,如同暖流般细细汇来。 谁能想到他头一次主动叫我师父,竟然是在这样的光景下。 “你…”我已然不敢再看他的那双眼睛,“那就再多一个时辰。” 我说完这话,便坐在了他们家的椅子上。“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椅子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的,软和得很。 “莫老师,幸好你还没走。” 小火花的娘亲笑眼盈盈,端着一水晶盘子的瓜果出来,“刚刚您来的太匆忙了,没来得及招待,这会儿我切了些水果,你和火火一边谈,一边吃。” “放心,是昨天刚买的水果,很新鲜的。” 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火火,坐下啊,来吃水果。” 小火花坐到她的身旁去。 “多谢。”我不喜人间果实,只是端起那茶杯,泯了几口。 “莫老师,我们火火是不是在学校闯了什么祸啊?这次这么突然家访,不会很严重的事吧…” 她说的话我懂了八分。 学校应该就是学堂的意思,家访也就是问我为何唐突来她住处。 我正欲开口,发现小火花在对面挤眉弄眼。 ‘夸我’ 他生怕我没看懂,再次夸张地张开嘴比口型。 ‘夸我——’ “贵子在学堂表现得很好。”我斟酌着,“并无不良,这次来,只是来跟他说说…” 我看向他。 他再次尽力张大嘴做口型。 ‘教作业’ 我收回眼。“只是来看看他的功课如何。” “原来是这样啊。”小火花的娘亲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还以为你又把谁家的小孩儿给打了呢。” “妈,你这什么说法,搞得好像我总是在闯祸打架似的。” “难道不是吗?” 他娘亲又看向我。“老师,你也见谅,你刚来学校可能不知道,这小子可能惹事儿了!脾气又就直,能动手就不动口,我说了他好几遍都不改。” 我拿起茶盏,再喝了一口茶。“像只猫。” “对喽,就是像极了那些驯服不了的,脾气大刺刺的猫!”她合掌而笑。 “妈,你怎么还诋毁我啊。”小火花抱怨着。 “对了,老师,我看你侧脸有三道红痕,这是造型设计啊,还是真的是伤口啊?” “是伤口。”说完这话,我勾起唇角看向小火花。 果不其然,他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我刚刚看着挺好看自然的,还以为是别致的设计,原来是伤口啊…”她语气惋惜,“这得多久才能好啊,女孩子的脸,最金贵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挠的…” 小火花垂下眼,更加坐立难安了。 “没什么。”我笑道,“一只小野猫罢了。” ☆、生死 他越是别过脸,我越是想逗弄他,手指在桌面上扣了扣,看他不自如的神态。 “野猫啊?”他的娘亲担心地皱起眉,“那莫老师可要记得及时去医院打疫苗,野生动物细菌多,容易感染的。” 有几个词我不懂,但也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个大概。“无妨…” 玩着手上的茶盏,我的眼光落在小火花的身上。“他大抵是知错了。” “猫能知道什么错啊…” “妈,别说了…”小火花捂住他娘亲的嘴,朝我瞪了眼,“我们莫老师还有事儿…” “对吧?莫老师!”他加重声音,朝我挑眉,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娘亲的衣角往屋子带,“让人家莫老师自己办公,你陪我再玩一会儿。” 关门之前,他又对我比了一个口型。 我看得分清—— ‘拜托了’ 看着房门阖上,我垂下眼,给自己再倒了一杯茶。 茶盏上冒着飘渺的热气,我百无聊赖地看着茶气的飘向和茶盏上的细纹。 所以说,人真的很麻烦啊。 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说话声。 “快点儿,其他房子都找遍了,就剩下这楼没搜。” “你这电棍可要握紧点啊。” “不就是个女的吗,怕什么?” 我知道他们终究会找过来,但没想到这么慢才找来,我要真是来刺杀的刺客,他们这慢腾劲儿,主人的尸首早就凉透了。 我往后靠,懒洋洋地将手拦在椅子的靠背上,等着他们过来。 “我去!”为首的男子拿着电棍儿,眼睛瞪大,看向我。“竟然还在这儿喝茶?!” 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也包括刚刚那个带框男子,他们看着我的模样,就像我是什么妖怪似的。 虽然我确实是个鬼怪。 为首的男子拿着手中的短棍就要冲过来,被带框男子拦住。 “老哥,老哥,你先不要冲动,你看这会儿不是没出什么事吗,不至于诉诸暴力。” 他们两人扭成一团,甚是好笑。 “那个,那个什么…”一个女子对着我说,“你要是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就请出去,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不是你的家,你刚刚那种行为都可以算是私闯民宅、算是犯罪了,如果你再不出去,我们只能请警察了。” “请什么警察啊,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这儿!” “诶!老哥!诶!你们都不要动…”带框男子竭力拦着短棍男子,朝我转过来,艰难地说着。 “姑娘,要不你先跟我离开吧,你要找人也不能这样是不是。” 他们聒噪得就像是夏日梧桐上的鸣蝉,说话的方式也怪异得很。 我瞥眼,看向他们。 “姑娘,你听我说...这样行不行,我们先离开...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房子。” 我没有应声,只是扫视了他们每个人一眼,举起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我去!她竟然还喝!”短棍男子急得要冲过来,再次被带框的拦住。 那短棍的越急,我越是喝得慢。 有时候,我也想不通,我这万年的老家伙,怎么就这么喜欢看别人急跳脚呢。 真是费解。 “愣着干什么啊,报警啊!” “姑娘,姑娘,算我求你了,咱们走吧!” “小孙,拿手机报警。” “喂!你到底走不走?!” 一时间七嘴八舌,声音混着声音,我坐直身。 “我不走——”我站起身,“也不想走。” 我说得轻怠,那位短棍男子的脸色却愈发难堪,他用力推开带框男子,用短棍指着我的鼻子。 “你走不走,虽然老子从来不打女人,但是要是你再这么死乞白赖,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 我没等他说完,漫不经心地抬起脚,身旁的长桌被我踢到小火花的房门外,“砰”得一声,横放着堵住路。 长桌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直接堵住了那男人的嘴。 他僵硬地定在了原处,如同一个木偶。 “我不走。”我开口,“你们也别想过来。” “这是华总的家,那是我们小少爷的房间…”那几个人的气势明显弱了好几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不知道多少。 “没有道理不让我们过去。” 他们看着我,迟疑地后退。 有个女子慢慢地从手中掏出一个手掌心大小的东西,手指在上面摁动了三下,放到耳边。 “喂,是警……” 我拣起手边的水果盘的刀叉,抬起手—— 细长的刀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咻”得一声破空而去,把那小东西定在墙上。 虽然不知道这小盒子到底是什么,但约莫能猜到这玩意儿的用处。 若是他们搬救兵来,把事闹大了,反而麻烦。 谁叫我那麻烦的徒弟要和他的娘亲待上两个时辰呢。 他们盯着我,又盯了盯门框上被钉住的小盒子,嘴巴张大得几乎可以塞进鸡蛋。 “我的手机…”那女子说完这句话后,紧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低着头不敢看我。 只有那位带框男子,依旧锲而不舍地念叨着,“姑娘,就你这身手,绝对能被捧红啊,你相信我,现在市场就吃你这套…” 除了他,其他人都在悄悄地往后退,慢慢地打开门—— 我弯下腰,再次拿起一把细长的刀叉。 “你们若是出去,下一个被钉在墙上的就不是死物了。” 我一字一句,他们纷纷停住脚步,不敢再动弹。 “甚好。我重新坐回椅子,“甚好。”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我,神情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真的不是武侠片吗…” 我拿起茶盏,幸而茶水还是热的。 “你们想站着的就站着,想坐着就坐着,不要动弹,不要说话,持续两个时辰便放过你们。” 我说得通情达理,只是他们似乎没领会我的意思,一个个缩在墙角,也不知道找个舒适的地方坐着。 我环顾四周,满意地扫视他们每一个人。 单喝茶无味,我又不喜欢人间点心,赏赏他们脸上千奇百怪的神情倒是挺好。 时辰慢慢地过去了,他们几个人早就站累了,纷纷蹲到地上,嘴中低低嘟囔着不满。 背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妈,我跟莫老师去学校拿作业。” “好啊,记得五点前回来啊,妈妈晚上忙好吃的给你吃。” “好。”小火花紧紧地盯着他的娘亲,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在脑海里,刻进骨子里。 他重复了一遍。“好的。” 小火花走到我身旁,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角。 “该走了。”我低声说道。 “莫老师,我让吴叔送你们去学校,一起出去吧。”她如是笑着,仿若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几个人目视着这一切,眼睛瞪大得仿佛下一刻眼仁就能掉下来。 走出去之前,我又将他们每个人挨个又看了一遍,心满意足地看到他们畏缩的眼神。 “你们这世间的车,好是奇怪。”我和小火花坐进车里,“也没有马拉着,好似自带灵力。” 小火花坐在我身旁,没说话。 他的娘亲站在车窗外,依旧是温柔的笑模样,“火火,记得早些回来啊,妈妈做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好。”小火花的声音很低,也很喑哑。“好。” 车子开始动起来,他的娘亲朝着我们招手,风从车窗中送进来,她的影子越来越小。 小火花没有敢看窗外,把头埋在我的衣裳里,车已然开去了很远。 “我妈总是笑着,但其实她的身体很不好。” 他依旧趴在我的衣裳里,声音闷闷的。 “我小时候不懂事,老是惹她生气,老是闯祸让她操心。” “但尽管是这样,她总还是那么温柔,小时候打架流血,她会一边哭着一边帮我涂伤口。” “那时候我赌气,还摔碎了涂药的瓶子。” “她记得我喜欢吃红烧鱼,记得我喜欢红色,记得我想要买新的文具盒。” “她都记得…” 小火花的声音越来越闷。 “我想不通。” 我垂下眼,拿手摸着他的头发。“想不通什么?”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爸娶了她,却不肯花时间好好陪着她。” “我想不通为什么她这么好,却要被老天早早地把她带走。”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么坏,老是惹她生气,我还没有学会懂事,她就走了…” “你不坏。”我顺着他的头发,低声说道,“人生总有遗憾。” “莫狂澜…你能懂我的感觉吗…”他抬起头,眼睛里如同刚被洗涤过的天空,汪着水意。 “我…”我看着他,“虽然我自小无父无母,但是我也曾失去过很重要的人…很重要…人生似乎就是这样。” 我轻声道。“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那个人是你的那个师父吗?”他盯着我。 “…”我迟疑了许久,“是。” 黎那家伙若是在世,估计也不会想到我会点头—— 就连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点头。 黎… “你说他们死去后,都去了哪儿呢?”他看向窗外。 “大抵是…”我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车窗外。 “化为了星辰,铺展了你每一个入梦的黑夜。” ☆、熟悉感 “怎么出去?”我问着,“快到时辰了。” 车已然走出了老远。 “猫丹。”他抬起头,“猫丹可以救我。” “原生是这样。”我看着他,“幸而为师之前替你收着了。” “我也是在最后想起的,剧本上有这么一通生死劫,最后用的是渡回猫丹的法子。”他看向我,“莫狂澜,你不会舍不得那猫丹吧?” “我这老人家千辛万苦走到你的神识里自讨苦吃,你说我舍不舍得?” 我撑着下巴,看他笑得如同偷腥的小猫崽。 “只不过,你要想好,你本是人,那猫丹却是精怪之物,虽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我继而说着,“之前猫丹没有融于你的体内,若是这次我渡回给你,你们相融…” “那你之后便不再为人,而是一个精怪。”我瞧着他。 “精怪啊…”他双手放在椅背上让头枕着,“如同你一样…” 我点头。“你想清楚,九州之中,人最看不惯的就是精怪,你本是人,可真想要成为精怪?” “人瞧不起精怪?”他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那就打到他们看得起,莫狂澜,你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看他小大人的模样,笑出声来。 “聪慧。” “我要是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也不至于从小到大一直惹祸了。”他凑近我,“渡吧。” 他闭上眼睛,撅起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你撅嘴干什么?” “不是你说得吗…”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渡气就要亲嘴儿。” 架着车的车夫在前排,透过玻璃镜,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我们。 “为师只说了用口渡,却没说要嘴贴嘴。”我看他紧张的样子好笑,伸出手,捏住他圆鼓鼓的脸。 他的嘴被我捏开,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凑近他,享受着他这种惊慌的眼神,勾起唇角。 “莫狂澜…”他说得艰难,“要杀要剐,快点儿!” 真像个英勇献身的小娘子。 “来了。”我笑得狡诈。 我弯下腰,先在他的脸上吹了口气,他被我吹得紧紧闭上眼睛。 也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刹,我对着他的张开的嘴吹了口气,火红的珠子从我的体内渡出,汇入他的口中。 我捏紧他的嘴,直接一拍他的喉咙处,那火红的珠子落入他的体内。 “咳咳咳!”他大声咳嗽着,“莫狂澜…你就不能温柔点…” 他捏着自己的喉咙。“这珠子怎么这么烫,都快要烧起来了。” 我坐回去,任由他左右摇动。“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出去?” “出去…咳咳…”他咳嗽着转向我,“你不知道怎么出去吗?” “这是你的神识之境,为师如何知道?” “不是…我也不懂这个啊,剧本上也没写,难道这出神识没有个普世的法子吗?” “有倒是有,我直接毁了你的神识之境界,这样你死了,为师也能出去了。” “别开玩笑了…” “这是你的神识之境,按理说你服下了猫丹,也告别了你的娘亲,该是出去的时辰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被困在这儿?”他张大着黑白分明的眼。 “这说明…”我略微思考,“你的神识之境内,有一股未完成的契机。” “契机,什么契机,什么叫做契机?”他微微蹙起眉头。 “也就是说,这片境遇里,有个‘人’想要完成他的愿望,其愿望之大,让这片境遇几乎成真,且这个愿望,还与我们两个其中的一个有关。” “谁?难道是我妈?”他反问。 “一开始为师也是这么觉得…”我转朝后,“可你娘亲不知道你离去,便也不会有执念,但是…” “姑娘!姑娘!是我啊!” 小火花循着我的视线往外看,看到那个带框的男子骑在如马般高的小车上,一边骑一边朝我用力挥手。 “孙乾?!”小火花凑近车窗,“孙乾,大白天发什么疯啊,骑着摩托车追轿车,你是要制造车祸吗?!” “小少爷,你也在啊!”孙乾大喊道,“小少爷,你让司机停车呗,我有话和你身边的姑娘谈!” “你回去,别跟来了,我和莫老师有事儿!” “少爷,你相信我,这事儿很重要,你先让司机停下来!” 孙乾大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小火花喊得脸都充血了,他还紧跟着车穷追不舍。 “姑娘——” “聒噪。”我侧眼看向孙乾,他的车紧靠着我们的车,下一秒似乎就能撞进来。 他一边挥手一边敲我身旁的车身,努力地张口笑,露出他整齐的大白牙。 我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猛得一拽—— “砰!” 他的车飞了出去,在路上磕碰颠倒,被震到高桥之下,摔为废墟。 而他整个人被我从车窗里拖进来,扑在前排的座椅上,手脚狼狈。 马夫一个急刹车,被吓得差点把车开到人群中,而孙乾整个人也没有反映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靠在座椅上开始念叨,“我刚刚是怎么从车窗里飞进来的...” 小火花也没想到这么一出。“莫狂澜…你不是说不能在我的神识之境里用法术吗?” “未曾用术法。”我笑得慵懒,“只不过用了些许劲力罢了。” “些许劲力?”孙乾捂着自己的肚子,干呕了几声,“姑娘…你这力气,可以参加世界锦标举重比赛了。” “何事?”我猜想,这个人也就是我们不能出去的根结。 “就是…”他艰难地爬起来,挤在前后座之间,“签约…”他的声音由轻转强,“姑娘,你就考虑考虑吧,求你…” “好。” 我不想再浪费时辰。 “姑娘,我们公司是很优秀的,不相信你可以上网查…什么,姑娘,你说什么…好?” “你说的‘签约’之事,我应了,你可以回去了。” “司机,听见了吗?!不去学校了,去公司,我们去签合同!” 我抚着自己的太阳穴,忍住想把这麻烦精踢出车的冲动。 他絮絮叨叨了一路,让我忍不住想拉出他的舌头看看,是不是比阎王庙里的长舌鬼还要长舌。 “这就是我们公司,市中心,地段还好,你成为我们公司的练习生之后,可以住宿在这里面…” 他领着我和小火花往楼宇中走,里面人来人往,俱是看着我。 “来,姑娘,我给你去拿合同,你有没有带身份证?我带过去扫描一下。” 我听不懂,小火花替我回答道,“没带,下次再扫描身份证,先走个流程签字就好了。” “那行,那行。”孙乾一边点头,一边向外走去。 我和小火花站在玻璃房中,玻璃外许些人盯着我们。 “你们这世间的人都这么好奇?”我问道。 “也不是,谁叫你如此…惊世骇俗呢。” 小火花说话的时候,玻璃房外的那群人纷纷走开,像是有什么人来了,他们被惊得回到各自得桌椅之中。 我好奇而耐心地看着。 一个男子,慢慢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他跛着腿脚,行走一高一低,瘦高个儿。 我屏住呼吸,周围的声音都成了茫然。 “莫狂澜…你怎么了…”小火花看着我这幅样子,扯住我的衣角,“干嘛定在这儿?” “那个人…”我颤抖着抬起手,指向玻璃外,“是谁…” “他?就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员工啊,创意总监。” “他的名字?” “我记不得了啊,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难道长得像你认识的人?”小火花扯住我的衣角,“周围开始起雾了,神识越来越摇晃,我们得快些出去。” 他说完这句话,那个男子颠簸的身影也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姑娘,合同来了,快来签字!” “莫狂澜…别看了,签字,签完字我们就走。” 我的脑海中都是刚刚那人的身影,但小火花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 “你肯定看错人了。” 确实,怎么可能是他...我肯定是看错人了。 我提起笔,在纸上写字。 “莫-狂-澜-,你这姑娘真奇怪,怎么是这样拿笔的,名字倒是个好名——” 孙乾的话说到这儿就停止了,他张着嘴,保持僵硬,像是雕塑般静止。 不光是他,玻璃房外行走的人也定在半途,不再动弹。 周围的惊物开始晃动,白雾从地底蔓延,从墙角上慢慢攀附,往上爬。 “滴答” “滴答” 四周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凉意上升,地面逐渐变成一览无余的空洞玻璃,而后那些空洞的玻璃之下开始流淌起清澈的湖水。 我伸出手,把小火花揽进自己的怀里。 下一刻,我们一起沉入了湖泊之中,在体会到呛水的窒息感之前,我们又浮出水面。 “咳咳咳!” 躺在床榻上的小火花睁开眼睛,开始猛烈地咳嗽。 我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厢房。 屋子里光影暗沉,窗外早就不是烈阳当空,风吹着窗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窗纸,卷走整个屋子。 “莫狂澜…”小火花坐起身,朝我靠近。“我们醒了…我们醒了!” “嘘。”我把食指放到嘴唇前,看向窗外。 他顺着我的视线往外看去—— 无边无际的夜空上,已然是一轮满月。 ☆、两条路 黑夜中,烛火明明灭灭,窗外满月清明。 我抬起手,那烛火彻底熄灭。 “我能帮你什么吗?”小火花问我。 “你…”我看向他,“化为猫,躲在我的肩上。” “好。”他答应着,“等等…我要怎么变成猫啊?” “在脑海中想着那猫丹的模样,而后默念为师前几日教给你的心法。” “好。”他端坐着,闭上眼,一副认真的样子,嘴中默念,“天地乾坤,万物化归。”—— “喵” 他化为猫,蹿入我的怀中。“怎么这么冷?” 小火花从怀中跳到我的肩上,“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气候。” “满月之夜,他们要从这里出去,沙漠和江水颠倒,自然寒凉。” “那他们怎么出去?” “他们是鬼尸。”我说着站起身,“生前怎么死的,现如今当然就怎么离开这里。” “对了…陆审言和宦游他们呢?” “自然在滕王他们那儿。”我走出小殿,“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说话。” “好。” 我带着肩上的小火花走到沙丘上,满月显得尤其大,就好像触手可及一般。 “手可摘满月。”小火花抬起猫爪比划着夜空,“这满月也太大了。” 他接着说道,“而且也很柔和,一点儿都不像是会发生大事的感觉,就连风都变小了。” “满月和风之所以柔和…”衣袍迎风而飘荡,“就是为了告慰迷路的亡魂。” 我眯起眼,看向逐渐响起摇铃声的远处。“待到亡魂归来,满月便也沉落。” “叮铃” “叮铃” 从沙丘上向下眺望,一行人马浩浩汤汤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马车,马蹄声不紧不慢,如同木匠的刀敲在木头上的闷响。 马车上的摇铃发出叮当之声,不清脆,甚至算得上沉重。 马车之后,是大批人马,甚至可以说是铺张,马上的人都穿着铁甲,在月光下反射银色的光亮。 “你那个黑人徒弟。” 小火花一眼就看到了惊物候,“其他人都能看见脸,到他那儿像是只剩下了头盔,这也太黑了…” 马车队行进着,大概有上百的铁骑,而人马之后,有一条长绳—— 长绳一头绑在马上,还有一头拖着两个昏迷的人,在沙漠上拖曳,划出两道沾着血的长痕。 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时不时碰撞到一起,磕磕撞撞,正是宦游和陆审言。 “他们也太惨了。”小火花低声说道,“真当他们是牲畜啊,被拖成这样。” “走了。”我开始往沙坡下走。 “走去哪儿啊?”小火花坐在我的肩上。 “我们要跟在马车后。”我抬起手,把一张黑符贴在他身上,“这是敛息符,我们混入他们其中,不会被发现。” 循着夜色,我和小火花踏入车队中,周围浓郁的尸气密不透风。 小火花抽了抽鼻头,想要打喷嚏。 我及时抬起手,捂住他的口鼻。 身旁骑在马上的铁骑兵注意到我异常的举动,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 小火花僵硬地趴在我的肩上,连扬到半空的尾巴都不敢动弹,定在半空。 我目视前方,小声地呼吸。 铁骑兵低下头,侧过身体,将戴着头盔的脑袋凑近我们—— 尸气吹拂,他的喉咙中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逐渐靠近我。 他凑近我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响起了马蹄声、厮杀声,和将士的嘶吼声。 还有漫天的血。 “咯咯” “咯咯” 尸气渐淡,那个铁骑兵收回身子,慢慢坐直回到他的马上。 但马这么一颠簸,他的左胳膊发出清脆的响动,如同竹枝脱节般,他的胳膊掉了半截到地上,溅出青色的液体。 断臂滚动,马蹄直接踩在上面,把胳膊踩得粉碎。 马车继续前行着,我缓慢地越过一个个铁骑,靠近那辆马车。 马车上的纱帘被风吹起,两个人影在其间露出轮廓,最能看得清的就是他们的靴子。 四只脚,直直地钉在了马车板上。 沙漠的燥热气越来越淡,而寒凉的水汽也越来越明晰,我几乎能闻到江水的味道。 小火花被冻得已经开始浑身发抖,紧紧地靠在我肩旁取暖。 水流声越来越清晰。 但在江水更早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另一对人马。 他们也坐在马上,扬着马鞭,穿的是唐代边塞地区突厥的戎装。 与身后的铁骑兵不同,突厥兵只是虚幻的影子,在月光下沉沉浮浮,如同水面般漂浮。 “烽—火—照—西—京” 从马车内传来百夫长沉缓的吟唱声,有如指甲滑动木头班沉钝。 随着他这句,身后的铁骑们纷纷拿起手中的银刀,也包括我那失去意识的三徒弟惊物候。 马蹄在沙地上刨坑,对面的幻影之军也逐渐汇聚在一起,举起长刀,两派对峙,蓄势待发。 百夫长掀开帘子,站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还是民间传说的那副模样,细长上挑的眼,终日不脱下的盔甲。 他立于车板之上,缓慢开口。“杀。” 这一句令下,风彻底喧嚣起来,沙地开始震动起来。 身后的铁骑军一个个勒紧马绳,马嘶吼着扬起马蹄,刀剑相见—— 宦游和陆审言昏迷的躯体依旧在地上被拖曳,从我面前划过。 我伸出手,黑符卷成针状,从中直接截断长绳,他们两个无知觉的身子一震,摔入尘埃之中,从沙坡上滚下去,如同两个滚圆的桶。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刀戈相碰之下,小火花的声音几乎被湮没。 他说完后,很快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嘴,一脸懊悔的模样。 “没事,你现在说话他们也察觉不到。”我说着,“百夫长生前是把守边塞的兵士,死于战乱,为国捐躯。” “那他为什么成为恶鬼了啊?” “当时那场仗之所以输,就是因为当时的国君过于昏庸,竟然听信谗言,不派援兵,让他们这几百个铁骑兵被敌人围攻,最后全军覆灭。” “所以怨念十分庞大。” 幻影和鬼尸相交错,我和小火花都远远地看着,那些幻影虽然只是影子,但是当长刀之影落在鬼兵身上的时候,却是尸液飞横。 脑袋、胳膊,四肢落在地上—— 幻影之军手执长刀,杀得四处凌乱,满月下,沙尘一阵阵跃起。 鬼兵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而百夫长,就这么背着手,看自己的铁骑一个个被砍碎。 “他们这样…”小火花凑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就好像是故意这样,有点儿像演戏。” “聪慧。”我点头,“他们只不过是在重演生前的光景罢了,亡魂在祭祀自己生前的怨念。” “真可惜…铁骑兵保家卫国,如果不是因为昏君,也不至于如此残败。” “没有如果,潮起潮落。”我迷起眼,“这就是因果。” 鬼军一个一个倒下,最后竟然只剩下惊物候一个人。 “不好。”我说道。 “只剩下惊物候了,那个叫百夫长的要拿他干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我扬起手,黑符在指尖旋转,而后卷成针状,“嗖”得一声破空而出,射入惊物候的脖子后中央。 他陡然身体颤动,恢复神识,不解而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是哪儿…” 但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眸子再次被青色的烟气所笼罩。 “百夫长在操控着他。” “那你不如趁着现在杀死百夫长。”小火花说道。 “还不是时候。”我摇头,“你三师兄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我话音落下,惊物候从马上越下,开始如同傀儡般缓慢地走动起来。 百夫长操控着他——惊物候现在就是百夫长,亦或是百夫长的怨念和执念。 他拔起沙坑中的一个旗帜,上面刻着象征着一个朝代繁荣的图腾。 他一个人站在沙地上,面对的是几百个对他虎视眈眈的敌军。 下一刻,惊物候举起手中的刀,疾速地跑起来,马蹄声嘶吼,那些幻影包围住他,举起长刀,全都要刺在他身上。 鬼兵流的是腐臭的尸液,可惊物候是个人,流的是真真切切的血。 但他却如同失去了痛觉,一边挥舞长刀,一边抱着胸中的旗帜往沙坡上爬。 幻影之军跟上来,直接射箭射入他的后背,震得他整个人趴在地上,还没有等他爬起来,另一只箭便有破空射入他的体内。 惊物候开始爬动,他流着血,却拖中箭的身子慢慢往上蠕动。 就连敌军也看不懂他这么做的意义,疑惑地放下箭矢。 惊物候一步、一步地爬到沙坡的顶上,风卷着沙尘呼啸。 他的嘴唇因为疼痛不断颤抖,但他却硬撑着站起来了—— 百夫长凝视着他,而他的身后,就是触手可及的满月。 “啊——” 他吼叫出了声。 那一刻,百夫长成了他,他也成了生前的百夫长。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用力地插在沙丘上,虽然身上如此狼狈,但他还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朝沙丘下的敌军大喊。 “天佑我大唐繁荣昌盛。”明黄的旗帜于半空飘扬。“我百夫长!宁死不降!” “天佑我大唐繁荣昌盛!” 久久不绝。 喊完这最后一声后,惊物候如同当初的百夫长一般,扶着旗帜慢慢倒下。 最后昏厥在地上。 只剩下扑朔的北风—— 随之,幻影之军化成光影,缓慢消失在满月之下。 百夫长站在车上,久久凝视那顶旗帜,身后那些被打得破碎的鬼兵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残肢重新爬回马上。 “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我低声对肩上的小火花说着,“他们终究是放不下。” “前世为忠,那为什么化为鬼后,要戕害后人”小火花问道。 “因为...”我看着负手而站的百夫长,“这个人间终究不是他的大唐了。” 言语间,寒气越来越重,江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那月色,也越来越低垂。 “百夫长...”滕王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该走了。” “嗯。”百夫长最后看了一眼旗帜,掀起帘子。 坐定后,鬼兵吹响号角,滕王一声沉厚的吼声。“抬-水-轿。” 水声卷袭而来,沙丘的尽头,铺天盖地的江水顺势而来。 “莫狂澜...” 小火花话没说完,我已经开始动作,扬起手,背后的黑符聚集在一起,环绕、纠集... 江水呼啸扑来,在它彻底扑向我们之前,黑符化为三条玄带,以风的势头往外蔓延,猛地叼住我那三个徒弟昏迷不醒的躯体。 水“啪”得拍落,而那一瞬,我也把手中的玄带大力拉回。 他们三道躯体浸入水中,连接在三条不同玄带的末梢。 我将玄带系在腰间,拖曳着他们往前走。 江水凝重,走起来十分困难,小火花紧紧地拽住我的衣领,生怕被水冲走。 马车在水中慢慢行进,铃声阵阵,水中多了许多水鬼,他们个个游到马车旁,举起手支撑住马车底。 “这么多鬼东西。”小火花说道,“他们在干什么” “送滕王出境。”我言简意赅。 水鬼一个个从水底钻出来,他们从我们身旁经由,有几个注意到我们,用空洞的双眼盯向我们。 水鬼慢慢地靠近我,但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后,害怕地往后退,立马游走。 “有些不对。”我眯起眼。 “怎么了”小火花问道。 “规模太大了。”我低声说道,“如果是寻常满月夜,不应该有什么大的铺张。” “你是说,他们在准备着什么大事儿” “也许是...希望只是我的错觉...滕王和百夫长只是两个鬼尸,除了杀人布阵,也没有其他本事...” 江水摇曳,我那三个徒弟被水草缠绕住,在水中上上下下,沉沉浮浮。 我用力拽出玄带,继续跟上马队。 水中的光越来越暗淡,铃声也越来越悠扬辗转。 而与此同时,我肩头的负担感也越来越大。 “小火花...”我问道,“你怎么越来越沉了,这一路上,为师的肩头也越来越重。” “嗯”他不解地伸出爪子,仔细地看了看,而后发出一道短促的“喵”声。 “莫狂澜...我确实,好像...变大了点儿...” 他本来只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团子,现如今慢慢变大,已经有了普通猫崽的大小。 “怎么回事儿”他不解地问道。“这水能长个子?” “应该是猫丹。”我应道,“在我体内存了一个月,该是吸了不少修为。” 我这么说着,前面鬼军停下了行进的步伐。 昏暗的水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滕王从车中飘出来。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水面上开始升腾起一个小光点,随着他的吟唱,小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变得有满月大小后,整个水面就显得清晰而宽阔。 滕王的真容也变得十分清楚—— 他也与民间传说中的描述毫无两样,果然是‘一身书生打扮,手中单字折扇。’ 跟着亮光一起浮现的,还有偌大一个八卦图,浮在江水之下,黑白交融,散发着巨大的灵气。 压迫感从下往上而来。 滕王合并手中的折扇,在水中划出一道水痕。 “狂澜山主,久仰大名,今日我们总算是见到了。” 他这么说着,缓慢转过身,眼神直接盯着我和小火花两个人。 “哪里。”我随性而笑,“只是一荒山山主罢了。” “狂澜山主谦虚。”他说道,“山主这次来,是嫌我在沙丘境时招待不周、来征讨我来了?” “确实招待不周。”我笑道,“但我并无征讨之意,只是想来看看这隔空招待我们的两位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罢了。” 滕王伸开手臂,把脸凑在光亮之下。“狂澜山主可看清楚了,在下和百夫长都是一介鬼夫,容貌粗鄙得很,不主动露面,也是怕脏了山主的眼。” “百夫长我不知道,但滕王你好歹是九州公子榜上的第七,哪里有什么粗鄙之说。” “说到这个,没曾想在下和七这数倒是缘分颇深,头七化为厉鬼,现如今是九州恶人榜的第七,又是这公子榜的第七。” 他说话间,我腰上的玄带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是那几个藏于江底的徒弟逐渐苏醒。 “要说世间的公子,无论是天上和地下,谁不知道老山主呢...”他展开折扇,微笑地看向我,“我是说九华山原来那位主儿,您的师父——黎。” 无论多少次听到这个字,心中还是一颤。 明明那人已经死了将近万年,但还是阴魂不散,处处都有他,处处不离他。 “当年你的那师父,可谓是好不威风啊!”他越说越激动,扇子直比划,“天上地下,有几个不知道他的名声,又有几个不崇敬他!” 小火花感受到我的异常,“喵”得一声,用尾巴甩开他手上的折扇。 滕王弯下腰,手在水中划出一道痕迹,接住那扇子,收回自己的怀中。 这才抬起眼看向小火花,眼神阴鸷却赞叹道,“狂澜山主果然是狂澜山主,就连灵宠都这般非同凡品。” “算你识相。”小火花发出声音后不适应地咳嗽了声,自言自语道,“我的声音怎么也变了...” “竟然还会说话...”滕王惊异地瞪大眼,伸出手想要摸小火花,被尾巴扫开。“果真不是凡品。” 他说话间,我腰间的玄带愈发晃动,徒弟三人的活气也顺着黑符爬上来。 与此同时,脚底的八卦也开始旋转,从黑到白,再从白到黑,灵气蓬勃得不像话。 滕王低头看向八卦,再抬头看向我,“狂澜山主,我们也不绕弯子,你就说说,怎么才能放过我们吧?” “简单。”我笑道,“把灵力全数交予我就行。” “山主怎得换了个方式?”他用扇子捂住嘴,“从前你都是收徒,所以我和百夫长还思寻着,你莫不是要把九州十恶、除你以外的九恶都收入旗下呢...我们都做好喊你师父的准备了。” “承不起。”我勾起唇角,看向他扇子上的“腾”字,“再说了,徒弟太多了,也是麻烦。” 可不是麻烦么——腰间的玄带随波飘摇。 “那山主也不能想着夺走我们的灵力啊,我和百夫长是两个鬼尸,失去了灵力,最后便只剩下残废的骷髅架,到时候一个浪骨朵拍过来,我们可就散架了。” “你说得极是...”我打量着他,和他相视而笑,“可你们散不散架又和我有何干系。” 这句话出来,滕王的脸色果然变了,笑僵硬住,扇子也“唰”得收起。 “莫狂澜,我敬你是个鬼怪,才叫你一声山主,不要给脸不要脸!你看看你现在,竟然为天庭卖力气,怎么一个丢脸!” “嗯。”我漫不经心地附和他,“确实丢脸。” “要是你师父在天之灵知道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看你呢!” “不要再提他了。”我瞥向他。 “怎么,山主也知道愧疚?你师父要是知道自己的徒弟竟然成了天庭的走狗,还不得气得从阎王庙爬出来...” 他话音未落,我伸出手,猛然掐在他的脖子上。“我倒是希望他爬出来...” “莫狂澜...”他的身子被我掐得悬在半空,不断抖动着脚,“你放开我...” 扇子落入水中。 “我按照辈分,你理应该喊我一声老祖宗...按照修为,你也应该对我八拜九叩...” “咯噔”“咯噔” 他的脖子被我掐得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脸色从苍白变成绛紫。 “小辈不懂事,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要帮着教训教训。” “喵” 水中划来一道影子,如同鲛人般游过来,冰凉的手握在我的手腕上。 “山主,息怒。” 我侧过脸,看向百夫长细长的眼眸,他一身铁甲,神情肃穆。 “滕王出口不恭,我代他道歉。” 我和他对视,其间隔着幽幽水光,脚下八卦依旧在不断转动。 片刻后,我缓缓松开放在滕王脖子上的手。 “跟你们玩了一个月的躲猫,老朽也乏了。”我看向他们两个。“给你们两条路。” “第一条,自废灵力。” “第二条,我废了你们的灵力。”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一下作者君的下一本书 《恶犬有糖[校园]》】 【在这里求个收藏】【以下是文案】 祁飞,九中恶犬,男的都没她能打,一天到晚戴着个兜帽阴鸷在自己的世界。 夏正行,九中学神,四班的班长,各大竞赛冠军得主,连隔壁贵族女子高中都有他的粉丝后援会。 祁飞不爱和人交流,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玩刀,脑子里想的全是天马行空。 夏正行表面看上去温柔,但其实对谁都是保持最疏离的距离。 若是有人把他们的名字放到一起,九中的学生只会告诉你这叫做天壤之别,恶犬和光,黑暗和黎明,地狱和天堂。 直到有一天,夏正行走到八班的门口,本来疏离的面孔看到来人后洋溢起温暖的笑容。 来人竟然是恶犬祁飞! 同学们目瞪口呆,怀疑自己在做梦。 “干嘛?”祁飞抬起头,掀开帽子。 “不干嘛。”夏正行递出手,“吃糖。” #爆 四班班长貌似暗恋八班恶犬# 互相吸引,互相治愈,互相宠溺。 祁飞是最酷的恶犬,而夏正行是她最甜的糖。 狗控糖控ptsd少女 and 人间夏天学霸少年 ☆、回溯 “喵” 小火花趴在我的肩膀上,尾巴摇曳水波,用和我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们。 “如果说,这两条路…”滕王摸着酸疼的脖子,“我们一条都不想选呢?” 百夫长的身后游来越来越多的水鬼,聚集在他们身后,空洞双眼如同两个窟窿,长发又如同海藻在水中划动。 “那——”我扬起手,从江水底面涌上来成千上万的黑符,汇聚在我的身后,“你们试试看。” 水面拨动,被黑符划动出一道道水痕,气泡游动。 “莫山主。”百夫长拦住他身后想要冲向我的水鬼,“我们也不想与你作对,与你也是无冤无仇,能不动干戈最好就不动干戈。” “是啊。”滕王附和着,“最后如果两败俱伤,谁也不讨好。”他的声音已然喑哑。 “两败俱伤?”我挑起眉,“你们真的是看得起自己。” “莫狂澜…你。“ 百夫长拦住滕王,投向我的眼神异常严肃而认真。“莫山主,您当真要与我们一战?” 我没有应声,也懒怠地应声。 “好。”百夫凝视着我,长久地沉默后,举起他的右手,对着身后的水鬼一句。“杀。” 杀字起,水声动。 我拽断腰间的玄带,扬起手将小火花抱入怀中。“甚好…甚好。” 水鬼从四面八方游过来,不仅是江底,就连浮着月光的江面上也跃下了不少水鬼,它们纷纷张大嘴,露出青黑的獠牙,嘶吼着冲向我。 黑符暴动,从我的周身迸发而出,斩杀水鬼的骸骨,一时间周围都是水鬼痛苦的喊叫声,青黑的汁液将整个江水染得浑浊。 有几个躲过黑符的水鬼靠近我,我拽住它们的长发,直接从中间撕开。 滕王拿出他手中的折扇,嘴中快速地念着鬼咒,扇子的表面散发青光,朝着江水扇过来,被折扇搅过的江水化为冰棱,尖锐地破空而出,呼啸地朝我冲过来。 我侧过身子,那些冰棱破入我身后水鬼的身体,直接破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啊——“水鬼在我身后发出尖利的吼叫声,引得其他水鬼更加躁动。 滕王继续举起折扇,不停歇地扇着。 我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法术一向不感兴趣。 一个水鬼从后面游向我,张大嘴,想要用獠牙咬住我的脖子——我扬起手,反手掐住它的脖子,直接把它的脖子拧下来,挡住袭向我的冰棱。 逐渐得,水鬼越来越少,而滕王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 “百夫长,还愣着干什么,帮我啊!”滕王叫喊着。 “我不打女人。”百夫长拿着他的长刀立在水中,就跟个雕塑般隔岸观火,但就是不动弹。 “有趣。”我扬起手,黑符化成长带汇于我的手中,直接在水中如同水蛇般游动,捆住滕王和百夫长的腰。 他们两个想要挣脱,却被玄带捆得越来越紧。 “一个孱弱,一个不愿打。“我眯起眼,“你们打的什么算盘。” “师…师父。” 江底水波晃动,我那三个徒弟慢慢悠悠地从水底爬上来,说话的是陆审言,他游在最前面,而宦游和惊物候紧跟其后。 “我们来帮忙。” 宦游和惊物候跟着附和。“师父,我们来帮忙。” 滕王用力地撕扯自己腰身的玄带。“莫狂澜…你我同是水中物,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们?” 他话音未落,我身后的黑符再次旋转、抽动,化为长带,于瞬间捆住我的三个徒弟—— 一时间,五条玄带以我为中心,如同黑色的莲花般在江水中央散开。 “宦游从来不会叫我师父。”我侧过脸看向百夫长,“傀儡术不错,刚刚还说不准备与我动手么...看来也是假的。” 百夫长嘴中念动鬼咒,他的长刀在水中散发光亮,在水中旋转着斩断五条玄带—— 带子断裂的那一刹那,他们猛得窜出来,同时向我游过来。 在他们同时伸出手,离我还有咫尺之近的那刻,我长叹了一口气—— 黑符从我的周身“砰”得迸溅而出,化为盾挡住他们,而后从水底抽出玄带,裹住他们的脚,往江底用力甩去。 五条玄带,也就是五条迅速向下的水道。 我慢悠悠地随着他们下沉,江底的光越来越亮,他们下降得越越来越快。 “困了。”我低语道。 小火花缩在我的怀里,已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你这也…太强了…” 我摸着他毛茸的脑袋。“毕竟比你多活了几万年,总不是吃喝玩乐去了。” 玄带停止下落,我也缓慢地沉入八卦阵的表面—— 没曾想这八卦阵竟然如此之大,刚刚远远得看着已是十分清晰,这会儿落在上面左右环顾,倒像是一望无垠似的。 我站在黑白交融之间。 左脚边,黑色的墨水涓涓流动,右脚边,白色的墨水上下浮动——站上去后,竟然寸步难行。 我想抬起脚,却发现自己如同被黑白两色吸附住。 滕王、百夫长还有那三个徒弟,全部躺在黑白八卦之上,被玄带牢牢地抵在地面。 “怎么回事儿?”小火花从我的怀中钻出来,“你动弹不了?” “无法动弹。”一时间,八卦中的灵气和我的真气连接在一起,牢牢套紧。 “啊——”滕王发出吼叫声,也是半点都没办法从八卦图上挪动,黑色的墨水逐渐爬上他的躯体,往他的脖子爬,“百夫长,都怪你,如果你早点动手,我们也不至于也落到阵法上。” “阵法?”我看向他们,“什么阵法?” “啊——啊!”滕王没有回答我,一直是一脸气愤的模样,和他儒雅的长相半点都不相称。 “师父,救我。”陆审言他们逐渐苏醒,在八卦图上艰难蠕动。 “师父,这到底是什么啊?”惊物候问道。 “莫狂澜…”宦游也被吸附地紧紧地,白色的墨水往他身上爬,“你又惹了什么麻烦了,怎么每次都是我们受牵连。” 我扬起手,黑符化成针,‘嗖’得破水而出,定在滕王的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黑针吓得不敢动弹,针离他的眼球只有一尺之遥,只要稍稍往下,就会刺破他的眼睛。 “说。”我沉声说道。 “好好好,我说。”滕王苦着张脸,“是我们和九州十恶的其他恶人联手做的,我们知道和你单打独斗肯定斗不过,所以才想着一起合起来做了这阵法,耗费了所有人大半的灵力。” “所有人?”我眯起眼,“怪不得…单凭你们两个,是做不出这阵法的…那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动弹?” “这阵法啊,只要一接触就会被吸附…”他越说声音越低,“然后、然后会被八卦阵法完全吸进去——是九州著名的禁术。” 听他的描述,我脑海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回溯?”我心中一颤。 “是,是回溯。”滕王咬着牙,“世间谁不知道你莫狂澜不死不休,我们杀不了你,就想用这个上古的禁术困住你,让你沉入八卦之中。” “莫狂澜!”宦游听到后,躺在地上大声吼着,“果然是因为你!遇见你后就没有好事儿!” “我们会被这八卦吸进去?”陆审言转动眼珠,“会被吸到哪里?那里会有吃的吗?” “师父,没事,我会陪着你的。”惊物候喊道。 一时间,四周都是声音,只有我和怀中的小火花是沉默的。 我看着他,和他四目相对。 “我现在…”他说道,“双脚没有着地,只要你轻轻把我往上一推,我就能往上游,就能脱离这阵法…” “有理。”我笑着看向他,“这样你就得救了。” 说话间,黑白两色的墨水从下往上爬,逐渐淹没我的腰身,且越来越快,两股截然分明的颜色相互融合,又相互缠绕。 我一笑,小火花也跟着笑起来,只不过十分紧张。 “看在我是你徒弟的份上…” 八卦墨越来越往上,他扒拉着我的衣裳往上爬,被我揽住,重新揽进怀中。“看在你是我徒弟的份上——” 我拉长音,等待着八卦墨淹没我。 “更应该共沉沦。” 话音落下,八卦将我拽入深渊之中,四处只有黑白,我紧紧地抱住小火花,在黑白中失去意识地游曳。 神识也被八卦搅成黑和白,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全都是听不懂的经文。 落下深渊、沉入江水。 沉入江水,又被拽入火海。 一滴墨落在无边无际的白纸上,天空之际传来飞鸟的长鸣声——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像是做了一场悠久的梦,梦里只剩下黑和白。 环顾四周,景色熟悉得很,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昏暗的屋子里,烛火摇曳,一会儿被风吹向东,一会儿又被风吹向西。 “噔噔噔”——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个人停在我们前,开始轻轻地敲门。 “说。”我下意识地应道。 “我来给你衣裳了。”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声线清零。 “迷途小师妹。” ☆、不知羞耻 “她怎么叫你迷途?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从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十分陌生。 我先是怔愣,而后慢慢地转过头—— 背后的床榻上坐了个少年,容貌在黑影中我看不分清,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着身子,却与我十分亲近的模样。 我还没出声,他看向自己的双手,眼中诧异。“我怎么、怎么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而此时,门外也没有停歇敲门声。 “笃笃笃” “小师妹,你怎得不开门,今日我们就要开始在同一处练法了,洛阳派内山是统一着装的,所以我才给你送衣裳。” “你若是再不开门,我就直接进去了——” 她话音未落,直接推开了门。 外面的光亮,照进里面的屋子,我下意识地坐回床榻,掀起被子,裹住身后的少年,将他摁回床榻。 “小师妹,你怎么还闭着帘子上蜡烛啊,这会儿正是阳光正好的时辰。” 她主动地帮我拉起帘子,打开窗户,外面的鸟语雀鸣声也逐渐清晰。 由是,我看清了她整张脸——鹅蛋脸,下垂眼,虽然很是陌生,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是万年前的三师姐。 “江落月?” “欸——”她转向我,眼神惊奇,“小师妹刚从外山入内山,竟然认识我?” 还真是。 当初洛阳派要取我血升仙的时候,她也没少看守在我的冰棺旁,盯着我被放血。 看到她手上的素白的衣裳,那便更是熟悉,洛阳派内山每个弟子都着素衣,万年前,我也穿着这惨白衣裳,训练了好几个月。 “小师妹啊,你可不知道你来了我有多高兴,整座洛阳派内山就我一个女弟子,其他的全都是那些男人,且一个比一个更闷,一个比一个更板着脸,令人难受得很。现在来了你啊,往后我们聊些女子的私家事。” “嗯。”我笑着点头。 脑海中全然都在回忆□□上关于‘回溯’的描述。 她把衣裳放到床榻上,眼睛瞥见凹凸不平的被子。“小师妹,你这被子没理平,我帮你弄弄——” 我及时拦住她的手。“无碍,我自己来。” “没事,我帮你。” 我再次拦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再重复了一遍。“无碍。” 她迟疑地看着我,而后慢慢往后退。“小师妹,你刚刚那样子可有点儿奇怪,一点都不是昨日我初见你时的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我只觉得好笑。 要让我自己评论评论万年前的自己,哪里会想出天真烂漫这样儒雅的词,顶多一个‘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小师妹,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觉得刚刚你那眼神老成得像是活了好几十年的长辈,不像是你这个年龄...”她一边说一边将眼神落在我身后的床榻上,“你不让我去整你的被子,是不是里面藏了什么东西啊?” “是啊。”我笑着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藏了个男人,还是个□□裸的男人,三师姐,你可要看看?” “小师妹...”她往门口退,笑容僵在脸上,“你真会说笑,师姐还有事儿,便先走了,等会儿学御剑术,你记得来啊!” 我看着她落荒而逃,笑得狡黠。 下一刻,我转过身,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那少年也从被子里钻出来,“终于走了...憋死我了...” 我没有犹豫,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莫狂澜...你干什么...”他被我逼到墙角,“我是华火啊...” “小火花?” 我诧异地挑起眉,这次开始认真地打探他的长相。 其他且不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确实是没变的—— 我迟疑地松开手,重复了一遍。“小火花?” “是。”他咳嗽了几声,显然也没习惯自己突然长大的身体,“你给我的猫丹,让我变成了从前的样子。” “原来你长大后是这样...”我伸出手,“这皮囊,着实有些祸害人心,怪不得你在那个世间成了戏子。” “都说了不是戏子。”他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是演员。” 被我捏过的地方,微微发红。 “你盯着我干什么?”他拿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 “明明之前还是一个小娃娃,现在突兀长大成人,为师不适应。”我作势要挑起他的被子,“让为师好好看看。” 这么一来回,他的整张脸都红了。“莫狂澜...你注意点分寸...莫要秽乱师门...秽乱师门。” 我的手绕过被子,摸到他的脑袋上。“小火花真的长大了,还知道师门这二字,为师很是宽慰。” “你摸我头干什么?”他看向我,脸在阳光的映衬下,就像个壁画中走出来的神仙人物。 “为师就是在思索,要不要扔掉你。”我说道,“放在往前,你小小的甚是可爱,还可以放在怀里揣着,但如今长这么大个子,为师只能看不能抱,很是郁闷。” “这是什么歪理?”他蹙起眉头。 “但脑袋还是毛茸茸的。”我手往下移,捏向他的侧脸,“脸也还算好捏,耳朵...” 他护住自己的耳朵,却没有护住那红得如同灯笼般的血色。 “耳朵还是一样容易着火。”我笑得心满意足。 “你...”他语无伦次,“不知羞耻。” 说话间,我身后的黑符晃动,传来阵阵灵气。 我伸出手,让黑符落在我的手心,其上漂浮鎏金的咒符。 “怎么了?”小火花问道,“我们现在什么情况,穿越了吗?” “黑符与我说,滕王他们几个人也来到了这里,且都在洛阳派不远处。”我收回黑符,“我们几个人一起回溯到万年前了。” “什么意思?时光倒流了?” “回溯是仙门的一项禁术,只有天上达到神位或是佛位的才能启动,让万年前的我和万年后的我对调了。”黑符在我身后沉浮,“现如今,曾经的我,应该在万年后的那个八卦阵上。” “这么玄乎?可万年前也没有我啊,我怎么也跟着你来了?” “你们都是跟着我来的。” 我负手走向窗旁,看向门外景色,为那黄雀的欣喜而感到惊异,一时间不知道是梦,还是曾经。 “那我们怎么回去?”小火花问道。 “回溯之法,布阵人必定也会在阵法之中,找到布阵的那几个人。”我看着黄雀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杀了便好。” “你说得倒是轻巧。”小火花说道,“滕王、百夫长或许你能通过黑符找到,但其他那九州第六、第五、第四...”他比划着手势,“第三、第二、第一恶...九州这么大,他们要是躲到犄角旮旯,从此隐世了,你就算花上万年,也找不到他们。” “他们要是愿意耗上万年,为师也愿意根他们耗。”窗外的黄雀见到我,惊得扑朔而走,“他们要是想要快些回到万年后,必然会来先杀我。” “为何杀你?” “为不被我杀,为不连带着我一起回到万年后。” “要是我,也等不了万年,必然早早地来杀你,而后自己布阵回去。” “聪慧。”我点头,伸出手,那黄雀被化成玄带的黑符勾住脚,落入我的手心,“就算山不来就我,为师去就山就好了。” “小师妹…你怎么还不来,讲剑堂的师叔都急了,让我来喊你!”江落月跑到门口,一股脑说了大通话。“你怎么还没换上衣裳——” 她的最后一个字在看到华火后,直接哽在了喉咙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看着床榻上的华火,嘴长大得老大。 每每我看到有人这般惊讶,总是想到凡间话本上‘那人惊异地张大嘴,好像能吃下一整个鸡蛋’的描写来。 也总是想变出个鸡蛋来,扔到来人张大的嘴中,看看话本上描写得到底真不真。 三师姐没有给我朝她嘴扔鸡蛋的机会,整张脸慢慢充血,用手捂住脸,立马背过身。“小师妹,你的屋子里怎么有个男人!还、还没有穿衣服!” 我靠在窗旁,欣赏江落月的慌忙,用手指抚摸黄雀肥肥的脑袋。 “三师姐,我刚刚就跟你说了,我的屋子里有个男子,还是歌□□的男子,是你不信。” “你、你…”江落月用力一跺脚,“你不知羞耻!” 小火花跟着捣乱,转过头看向我,也跟着比划了个嘴型——‘不知羞耻’。 “师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你…算了,快点换好衣裳来讲剑堂,师叔都急了!快点!” 她说完这句话,立马跑走了,头也不回。 我放走手心里的小黄雀,它也惊慌失措地摇动肥沃的小身躯从屋子里飞出去,头也不回。 “欸,别走啊!”小火花惋惜地叹了口气,“我还想让你帮我拿一件衣服呢!” 我眯起眼,最终往门外走去。 “莫狂澜,你去哪儿?”他问道。 “去讲剑堂上课。”我应得轻巧。“师叔那火爆性子,我若是再不去,他估计能炸了整个讲剑堂。” “你就穿这样去上课?”他扬起床榻上的素白衣裳。 “就这样。”我走出门外。 “小火花,你记住,为师平生最痛恨白色,现在如此,往后也如此。” ☆、我挠的 我慢悠悠地走到讲剑堂,里面一片寂静,大师叔站在台子中央,脸色绛紫得如同被人用手捏过。 其余弟子,全部跪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如同一个个伏在地上的豆腐块儿。 趴在最前面的,是刚刚给我送衣裳的师姐。 “师叔,我说得句句是事实,并不是我没喊,而是她不来。” “谁说我不来。”我负手踏入门内,“老朽...在下这不是来了么。” 下意识地想说是‘老朽’,被我硬生生给吞回去。 “师叔,她来了!” 大师叔的眼神如同鹰隼般朝我扑过来,手中的剑透着寒光。 地上趴着的弟子纷纷抬头,悄悄地看向我。 这般阵仗,倒是叫我这个老人家受惊若宠。 “迷途,还不跪下!”大师叔沉声喝道,“就因为你一个人,其他所有的人都得陪着你跪!” 我置若罔闻,到台子旁,走向专门给弟子备木剑的桌子。 “迷途,你是听不见我说话吗?”大师叔的声音愈发如沉雷。 “小师妹,快跪下啊,我们可都是因为你在受罚。”江落月趴在地上,头扭着转向我。 “这人啊...”我扫视桌子上的木剑,“无论男儿还是女儿,膝下都有黄金,人只能跪父母、跪天地、跪师父。” 我挑中一把桃木色的,挑到手中,看向大师叔。 “不是在下不想跪,只是因为大师叔虽是长辈,却不是师父、不是天地,更不是我的父母。” “你...”大师叔用手指着我,胡子连同着手上的银剑都在抖,“琴瑟这收的是什么好徒弟!” “你晚来了,就该受罚,不该说这些歪理。”江落月看向我。 “迟到确实是在下不对。”我摸着手中的桃木剑,“那就罚我第一个御剑,为大家试险好了。” “师叔还没有教呢,你刚刚入内山,怎么可能会御剑...” “好——”大师叔径直打断江落月,“你就来第一个御剑,若是失败,便加罚!” “师叔要怎么罚?”我勾起唇角。 “罚你去领三十个板子!”他瞪着眼。 “太轻。”我摇头。 “你竟然还嫌轻。”大师叔用力甩袖子,“那就罚你先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去领五十个板子。” “还是太轻。” “你还嫌轻?那你说说,你到底要怎样?” “如若我没有为诸位师兄师姐做个好示范,从剑上摔下来——”我拖长音,伸出左手,用食指把右手拿着的桃木剑轻轻一敲,“那我就和这把剑一样。” 我话音落下,桃木剑也‘咔擦’一声,断成两半。 趴在地上的弟子们俱是一惊,看着断剑交头接耳。 “这可是你说的——”大师叔看着地上的剑,眼中也全然是诧异。 他们一个个又张大嘴,勾起我心中想拿出鸡蛋的怪心思。 “都给我起来,每个人都拿上木剑,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这些小毛孩能御个什么剑!” 在大师叔的吼叫声中,每个人都拿起手中的木剑,走向山头。 江落月站起来后,立马走向门外的小厮,小声说了什么,我隐约听见几个字,好像是她在让小厮去喊哪个师兄来。 她看到我后,扭头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呢,本来磕个头就能了结的事儿,你非要闹得这么大,到时候吃苦的还不是你?!” 她说得真切,仿若真的在为我思虑。 要不是我记得她万年前在我冰棺旁的冷淡目光,便真要信了这真是一个体贴人。 洛阳派云雾飘渺,每走一步,脚下都能升腾起雾气。 灵气蓬勃得连根荒草都没有,抬脚落脚都轻飘飘的,这般对比下,我不由得想起我那九华山,简直是天壤之别。 别人都尊称我一声山主,但九华山早就荒芜得只剩下陡峭的山皮,从远处看过去就是个铁黑的影子。 黎要是知道他留给我的山变成这样,估计能气到从棺材板中跳出来。 “小师妹。”江落月将手中的木剑递到我手边,“你的剑。” 一时我没反应起来,她再唤了一声‘小师妹’后,我这才接过木剑。 做了万年的长辈,一时回到晚辈身份,还真是不能习惯。 刚刚被她使唤走的小厮跑回来,低声对她说了句。“我刚刚灵符传音,师兄他说马上就来。” “迷途,那你到前面来。”大师叔喊着。 我挑起剑。 “师叔,你也知道,你不曾教过我们御剑。” “当然不曾教过,怎么,你反悔了,怕了?那你就直接去领板子...” “若是御不了剑,当然要罚——在下是说,既然大师叔没有教过御剑,若是我能御起来,也当有赏。” “赏?”师叔怒极反笑,“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小女娃能有什么作为,你说说,你要什么赏。” “这个等御完剑再说。” “请——”师叔伸出胳膊,反讽地拉长音。 我伸出手,看向自己手中的木剑,万年前,我不知道在这干瘪的东西上载了多少个跟头,却无数次不服输地训练。 我抛起木剑,它悬停在地面三尺之上。 我伸出左脚,慢慢地踏上去—— 习惯了不借外物飞腾,再次登上木剑,竟觉得新鲜。 “怎么?”大师叔看我不动,“你现在知道...” 他话音未落,我扬起手,木剑带着我直接飞入半空,直接越过众人头顶,飞向云霄。 他们纷纷抬起头,惊异地一个都说不出话来。 就连大师叔,也声音颤抖。“这...这怎么可能...这该有怎样的慧根才能这样。” 之前江中与滕王他们周旋,我已然有些困乏,坐在木剑上,头昏眼花。 累得慌。 这会儿要是怀里再抱着个小火花,我估计都能直接入睡。 说到小火花,我从空中往下眺望,看向我的住处。 没瞧见小火花,估计还躲在屋子里。 我瞥过眼,却看见一个身影从山下往我们这处跑来,一身白衣,身影倒是熟悉得很。 我眯起眼睛,看到那人腰间的玉佩—— “迷途,你下来。” 玉佩之上,刻着两个字,一个为‘洛’,一个为‘阳’。 我的手脚发冷,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往昔铺面而来,带着一股凝重的潮水味。 弟子们纷纷向他行礼。 “洛阳师兄好。” “洛阳师兄,你来了。” 曾经的曾经,我喊他一声师兄,我求着他教我御剑,我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带我回去。 每当我从剑上掉落,虽然他骂我愚笨,但他都能接住我。 那时候,我是真的把他当成我此生最重要的人,在心中默默立誓,要好好练习法术,等将来洛阳师兄成了掌门,我也能给他出份力。 有时候,我甚至想,若是当年我没有跟着他回来,我是不是就不会成为现如今人人喊打的莫狂澜。 如果我没有把恩赐展示给他看,是不是我会一直平淡地在洛阳派活着,成为一个愚笨的修仙者。 可惜没有如果。 躺在冰棺的多少个夜晚,我都在想着这些,可惜换来的就是洛阳的‘我要成仙’。 再见时,物是人非。 “迷途,下来。”他重复道,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伸出手,想要接住我。 木剑下落,我坐在剑上,凝视着他。 也凝视着自己不明白的往昔。 长久的沉默后,他蹙起眉。“迷途?你的侧脸怎么多了三道红痕?” 我从剑上跳下来,没有应他,而是走到大师叔的面前。 师叔的神色有些尴尬,但已然没了怒气。“你...迷途...你真是...” “师叔,我来领赏。” “你说你要什么赏赐,一言九鼎,就算是仙丹我也给你弄来。” “不是身外之物。”我负手而站,“我想改一个名号。” “改名号?可你这名号是琴瑟刚给你起的…” “迷途。”洛阳走近我,“莫要胡闹。” “师叔说好的,什么赏赐都可以。” “那…”大师叔摸着胡子,“你说吧,你要改成什么,琴瑟那里我去说就行。” “换成…” “莫狂澜!” 我没有说话,小火花从山下跑上来,以猫的姿态跳到我的身上。 众人讶异。“这猫怎么能说话?” “这猫怎么浑身都是火红的,像是着了火一般!” “不过这猫也忒可爱了,小小的。” 师叔看了看猫,再看了看我。“这是什么?” “师叔,我就叫莫狂澜。”我答非所问,“狂是狂傲的狂,澜是万丈狂澜的澜。” 我说完后,小火花‘喵’了一声,而后用脑袋顶着我的脖子,仿若在怪我没把他带出来。 一番混乱。 有人议论我的名号,有人议论我肩上的小火花,大师叔被我拂了面子,早就郁郁寡欢地走了。 “三师姐,是你叫来的洛阳?”我看向江落月。 “你不用谢。”她笑道,“师叔看在洛阳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的,但没想到你真会御剑。” “还有。”江落月放低声音,“你放心,关于你屋里的那个人,我也没跟师叔说。” 说话间,背后一直有一道滚烫的视线凝固在我的身上。 不用想也知道是洛阳。 “看什么看?”小火花站在我肩上,转身盯向他。“你刚刚不是问她脸上的三道红痕么?” 他举起爪子,一脸得意气。“我挠的。” ☆、春天来了 我捏着小火花,把他揣入怀中。 “你倒是得意上了。”我点着他的额头,不让他动弹。 “迷途。”洛阳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般清冷。 我转过身,更正道。“莫狂澜。” “莫要胡闹。”他板着脸。 “莫-狂-澜。”我重复道。 “迷途是师父赐给你的名字。” “师父?你是说琴瑟?我上山这三年,一直在外山打杂,连她的容颜都记不清楚了。” “这不怪师父,她也是事务缠身…” 他没有说完,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他的嘴。 捂完后,突兀想到他不是我的小辈,名义上好歹也是我的师兄。 但我没有松手,只是凑近他。“你这人也不傻啊,怎么就被琴瑟蒙了眼了,就你这容貌,下山之后挑哪个姑娘不好,非要栽在那个老妖婆身上。” 我想起他最后被琴瑟一剑刺中的样子,只觉得可惜。“你以为她欢喜你?”我摇头,“她只是看中你的灵根,想要与你同修罢了。” 他被我捂住嘴,却也不挣脱,直直地盯住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罢了。”我撤开手,“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会告诉那老妖婆。” 洛阳一个人定定地站在原处,伸出手,摸着刚刚我捂住的嘴。 我转过身,将小火花揣入怀中离去。 三师姐跟上来。“小师妹,你刚刚为何如此对待洛阳师兄?” “那我该怎么对他?对他三扣九拜,对他行大礼?”我摸着小火花毛茸茸的脑袋。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格外乖巧,甚至往我怀里更钻了几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好歹他也教会了你御剑,要不是他,你今天就要被师叔罚了。” “他教会了我御剑?你从从何处听到的?怎么我都不知道?”我停下步子,看向她。 “小师妹,你可就不要瞒着我了,虽说上山的这三年你一直在外山打杂,今日才开始与我们一同上课,但是我老早就撞见洛阳师兄带着你练习御剑了。” 她笑道,“刚开始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平日里冷冰冰的洛阳师兄竟然愿意手把手教你,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他是教了我不少,只可惜在下愚笨,始终没有悟道。” “小师妹,你要知道洛阳师兄是个修法疯子,三年前他除了闭关就是闭关,我们这些师兄门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但自从他带你回山门后,整个人就变了。” 我听她这么说,总觉得洛阳变成了另一个人。 “还有这一次,我让小厮去喊他,他从掌门的课上逃出来了,直接来救你,这是担心你。”小师妹朝我凑近,“等他回去了,掌门说不定会赏他板子呢。” 这句话倒是确切,按照琴瑟的性子,给洛阳直接来一剑都不为过。 “三师姐,你与我说这么多,是为何?”我抱着猫问道。 “你怎么不问我,我刚刚为什么替你瞒下了那男子的事情?”她放低声音。 “哪个男子?”我故作不知。 “就是那个…那个…浑身赤…裹着被子的男子…”这么说着,她的声音愈发颤抖。 “为何?” 小火花跟着抬起眼,看向她。 “小师妹先告诉我他是你的什么人。”她盯着我的样子让人觉得像山间的松鼠。 “秘密。”我笑得狡诈。 “诶呀,小师妹,我都帮你做了那么多事儿了,你怎么还瞒着我…那这样,你告诉我,他与你可是道侣关系?” “不是!”小火花抢在我跟前替我答了,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样子。 “不是。”我慢悠悠地附和,捏住小火花的耳朵。 “那便好,那便好…”三师姐说道,“小师妹啊,什么时候能不能将我引荐给那位男子…” “你想见他?”我挑起眉。 “是啊,我头一次见过那般容貌俊美的男子,像是…像是我在画儿里见过的…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他…” “师姐?”我将怀中的小火花呈到她眼前,“这些体己话,你自己跟他说好了。” “跟它说?我跟这猫说什么呢?” 三师姐往后退了几步,“你拿远点儿,我不喜欢猫。” 小火花也顺着我的胳膊,往我的怀里直窜。 “小师妹,你把人藏起来不愿意让我见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拿猫戏弄我!”她跺脚喊着。 我伸出手,绕到她头上,摘下我刚刚看了许久的落花,递到她眼前。“春天来了…” 我没说完,她气得走了,边走还边嘟囔我小气。 我瞧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对着怀里的小火花说道,“春天还没走,三师姐却已然开始思春了,真是凡间的好气象啊。” 小火花打了个寒颤。 “你刚刚怎么不钻到那少女的怀中?”我抵住小火花的额头,“人家看上你的皮囊了。” “算了。”他摇着尾巴,“她让我想起了一些人。” “谁?” “那些跟踪我回家的私生粉。” 回到屋子里,我抱着小火花倒入床榻,只想着要好好补个觉。 闭上眼前,小火花心有余悸地说了一声。“莫狂澜…你注意点儿,千万不要一睡睡个几十天。” “为师尽量。” 果然人老了,嗜睡了许多。 睡得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其间觉得小火花一直在怀中蠕动,像是换患了多动病般,一会儿晃到右边,一会儿又晃到左边。 我一个翻身,把他卷入怀里,不让他动弹。 谁知,这样后,他反而动得更猛了些,像是在我的怀里和自己打架似的拼命挣扎。 我被他吵得脑壳儿疼,只能放开他,让他一个人闹腾去。 放开他后,果然安静了不少,我却又冷起来,眯了会儿被冻醒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只想在多躺会儿。 累得人发晕。 这时,一双滚烫的手盖在我的脸上。 不要想,都知道是小火花的。 我也不睁开眼,只觉得烫烫乎乎的,莫名还有些舒服。 他先是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像是平日里我用手抵住他额头般抵住我的额头,甚至还有些恶狠狠地揉了几下。 不过这力道,于我来说,就是按摩了。 我闭着眼不言语。 他接而把手放到我的眼脸上,先是摸了几下,而后竟然开始百无聊赖地撩着我的眼睫毛,一下一下的。 眼睛传来痒痒的感觉。 而后,他把手放到我的侧脸,用手指顺着那三道长痕慢慢地划动。 一遍又一遍。 他似乎要将那三道长痕刻画到自己脑子里似的。 想来,他应该也是愧疚。 当初我为了逗他,故意将这三道红痕留下,让他天天见着,天天心中反思。 “莫狂澜…” 他轻声地在我耳旁说道,吹来一阵热风,耳朵旁的头发被吹得颤动。 我第一次这么近得听他说话,只觉得少年之音,如同玉石相碰,低沉而青涩。 怪不得他在他那世间成了个戏子,如此的容貌和嗓音,不去成戏子倒是可惜了。 “莫狂澜…”他再次喊道,也不知道是在试探我,还是真的想喊醒我。 正当我准备睁开眼睛,应他声时,他伸开手,揽住我,将我揽入他的怀里。 一股滚烫的火气瞬间包裹住我,暖和得让人不由得想眯起眼睛。 这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小火花真的长大了,能把我完完全全地揽入怀中,就像我之前能将他禁锢在怀中。 但曾经的小不点突然变成现在的少年,让人一时无法适应。 照顾他小辈的心思,我装作睡梦中不耐地翻身,从他的怀中自己翻了出去。 谁知道,下一秒,他如同水中捞月般重新把我捞了回去。 热气再次铺面而来。 他紧紧地抱着我,硌得我骨头都疼了,我怀疑他知道我醒着,如此这般,只不过是想要报复我。 下一刻,他又开始捏住我的脸,且一下一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捏团子呢。 我觉得好笑。 这小猫崽被我欺负久了,竟是这般报复的,一时间觉得他稚气得可爱。 他又开始摩挲我侧脸的长痕,就像跟它们过不去似的。 一共三道长痕,却被他划了千百遍。 “莫狂澜,我知道你不想见到他们,我知道你不高兴…” 他这么说,让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太上老君老是说养徒防老,果真没谁错。 有个小徒弟,哪怕嚣张了些,总归还是体贴的。 小火花很快就用举动打消了我心中的感触—— 侧脸长痕的地方传来湿润的温热,小火花竟然开始啃咬我的侧脸,且越来越往下。 我一时间震惊,整个人僵在原处,而他已经从侧脸咬到了嘴角—— 在他咬住我嘴唇前,我伸出手,及时地挡在了他和我之间,他滚烫的唇印在了我的手心。 我睁开眼,和他四目相对,只有咫尺之遥。 “华火?” 我直呼他名字,他知道我生气了,眼神闪烁。 “为何不穿衣裳?” “没有得穿。” “床头不是有一件吗?” “那是你的…再说了,你不是跟我说过你不喜欢白色…” “那刚刚何故如此?”我问道。 “那个…”他撇开眼神,“春天到了…” ☆、食人肺腑 “所以呢?”我挑起眉。 小火花扭过脸,立马用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眼睛。 仿佛刚刚抱着我咬的是另一个人。 我扬起手,黑符在半空翻滚,最终蔓延出几道玄带,捆束到小火花的身上,化为一件玄色的衣袍。 少年就算是着玄衣,也是一身的茁壮之气,好看得紧。 “谢了。”他说得小声,耳朵跟红得如同映日的红霞。 “春天来了,你克制些,用真气压住猫丹的火气。”我站起身,“要不然,为师只能带你去结扎了。” “莫狂澜...”他扬起声。“你敢!” “你试试,就知道我敢不敢了。” 我笑得狡黠。 窗外的肥雀儿又在跳跃,在看到我的那一瞬,立马跳离,摇摇晃晃地飞走。 我伸出手,刚想用玄带拽住那雀的脚,一张白纸飘到窗前,在半空飘荡。 定在我面前后,白纸中传来大师叔的声音。 “改名之事已向掌门禀报。” “三日之后,洛阳派下凡斩妖除魔,你也要来。” 说完后,那张白纸在半空褶皱在一起,凭自燃烧后化为灰烬,一点点落下。 “你要去?”小火花已然下榻,站在我身后问道。 “当去。” “为何?” “休息三个日子,下山找十恶,洛阳派其他不行,却最擅长找人,有他们助我一力,也是好的。” “为什么不走?”小火花站在那儿,竟是已然比我高了一个头,遮住大半阳光。“你讨厌他们。” “都是万年前的事了,早就忘了。”我笑道,“现如今看来,不过就是小孩儿打斗抢夺的把戏,只觉得可笑。” “当真?”他眯起眼,“你骗我,若是你真得不在乎,更应该离开洛阳派。” “不在乎是一回事儿,报仇是另一件事儿。”我笑得狡黠,“你也知道为师锱铢必较,小肚鸡肠得很,既然回来了,怎么可能放他们过好日子。” 说完这话,我的右半脸隐在了黑暗中。 本以为小火花该怕,或应该发表他那正人君子般的愤慨之言,谁知他什么举动都没有,就像魔怔了般一直盯着我。 我蹙起眉头。 好好的猫,不会是傻了。 好半晌后,他这才开口。“随你。” 说完后,转身出屋子,似乎是生气了,嘴里还嘟囔着。 “你只不过是在等他罢了。” 虽不知道小火花口中的‘他’到底是谁,但我知道这春天是真的来了—— 要不然我的小猫崽怎生会突然变得变得这么焦躁。 三日只不过是弹指之间,还没有晕染开来,就已经到了下山的日子。 所有的弟子都穿着白色的洛阳山服,就我和小火花穿着深色的衣裳,放在人群里乍眼至极。 “狂澜,你怎么不穿山服?” 大师叔横眉冷对,而后瞥向我身后的小火花,“这又是谁?” “他是...” “他是外山的弟子。”我没说完,三师姐抢先说话,“他跟着小师妹来的。” 我抬眼看向她。 “外山的弟子?外山的弟子怎么随便下山?我们是去帮凡间斩妖除魔的,不是来玩儿的!到时候还要我们保护他,岂不是一个累赘?” “不用。”我扬起手,木剑飞腾到我脚边,“我护着他就好。” “你...” 大师叔还想说些什么,三师姐催促他。 “师叔,该走了,再不走今日就来不及回来了!” 师叔甩袖而走。 我踏上木剑,小火花也跟着踏上来,木剑跟着摇晃起来。 “你上来做甚,为师昨日不是教了你御剑么?自己找个木剑。” “没了。”小火花负手,“我又不是真的弟子,哪里会备我的剑啊?” 他这句话没说完,三师姐走过来,递出她手上的剑。 “若是你不在意的话,就用我的吧,我正好对了一把出来,给你也成。” 三师姐不知道怎的,说话的时候一直不敢看小火花的眼睛,反而一直看着他的脚。 “谢...了。” 小火花这句话说得不情不愿,接过手上的剑—— 也就在他上手的那一刻,那把剑开始着火,他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惊慌失措地把剑扔到地上。 “这剑怎么着火了?” 三师姐夜大惊失色,赶紧拿脚把火踩灭,本来上好的桃木剑被烧成了一根干瘪的碳木。 “怎么会这样...”三师姐一脸不可置信,“这是仙木...从不会随便着火的...再说了,寻常火也烧不了它...” “世事无常,有什么不可能的...”小火花继续大刺刺地踩在我的剑上,瞥眼看向我,“莫狂澜,你说是吧?” 我凝视着他。 这小猫崽,教了他这么些个日子,其他没学会,就学会了厚脸皮了。 我扬起手,一根树枝浮到半空,飘向他。 “好好的剑你不用,就用这树枝吧。” 他看了看那枯树枝,再睁大着眼睛用质疑的眼神看向我,仿佛在说‘当真’。 “这漫山遍野都是树枝,你烧个漫山遍野给为师看看。” 说完这句,他被我推下剑。 木剑升腾,风迎面而来,我跟上前面的御剑群,他们全都穿着素白的衣裳,在半空就像一个个白鸽子。 我实在欣赏不起洛阳派这山服,一想到我曾经也穿着这素白若床褥的衣裳好几个月,脑壳就开始疼起来。 “莫狂澜...”小火花踩着树枝跟上来。 从背后伸出手,想要把我从剑上推下来。 我错开身子,坐到木剑上,挑眉看向他。 他被挑起了兴致,就如同小猫崽找到了新的毛球般,追逐着我的剑不放,非要将我从剑上推下来。 少年的脸上全然是一股坏劲儿。 我心情尚好,便由着他玩儿去。 撑着下巴坐在剑上额,看他左右来袭,就在他快要抓住我的肩头的时候,我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直接从树枝上踹下去。 “莫狂澜...”他说得咬牙切齿。 身后升腾起火花,顶住他不断下沉的身子,最后化为一道剑状的火,他踏剑重新跟了上来。 “叫你闹腾。” 这一来一回,可把队后的三师姐给看呆了,她看着小火花的眼神越来越深沉,逐渐变质。 我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不好。 看这模样,三师姐是动了情愫了,竟还是对着我这空有皮囊的小徒弟。 这眼神,琴瑟看洛阳的时候也显露过,只是当时年少,没看出滋味来。 “到了。”大师叔指向我们脚下的山庄。 仔细望去,那山庄掩映在葱郁的树木中,与平常的山庄似乎没有两样。 “有瘴气。”小火花走到我身后说道。 “聪慧。”我眯起眼,“但不是瘴气,是妖气。” 紫色的气焰在山庄中漂浮,从半空中卷向家家户户的窗户中。 带着股花香。 “什么味道?”小火花从剑上跳下来,他脚下的火花化为虚无,捂住鼻子。 “十恶中的五恶是个优雅的女子。”我挑眉,“自然是女子的花味。” “神仙啊,你们终于来了!”村长是个有着酒糟鼻子的小矮子,“你们再不来,我们村里的男人上要死绝了。” “怎么回事儿?”大师叔皱起眉头。 “我也不知道啊,四天前,也就是正月十五满月的那一天,我们村落突然死了一个男人,印堂发黑,七窍流血,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直到我们请了人来看尸,才发现这男人竟然躯体里什么都不剩,只是一个空皮囊,什么肠子啊肺啊都没了!” 有几个年轻的弟子是第一次下山,从没有听说过如此的事情,眉头直皱。 我转过头,正想看看我那小徒弟有没有害怕,却正巧和他四目相对。 他看见我看他,又立马转过眼。 合计着这小子刚刚一直在盯着我后脑勺发呆呢。 “听着点儿。”我低声说道。 “莫狂澜...”他也学着我低声哼哼,“你怎么知道是五恶的啊?” “其一,是因为他们要杀我,必定伺机躲在洛阳派就近的地方。其二,五恶这个女子是个花妖,叫做暮悲花,平日里最喜欢花香,也最喜欢吞噬男人肚子里的脏器。” “为什么非得是男人?” 小火花这句话说完后,村长也听见了,跟着附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男人啊,这几天啊,我们村子里已经零零落落死了好几十个男人了,个个模样惨极了,还请诸位大侠救命啊。” 村长一边说,一边引着我们走到一间散发着尸臭的小茅屋里。 “这就是那几位验尸官,各位神仙们,你们现和他谈谈。”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门,洛阳派的几个弟子纷纷把头凑近去看。 “嘎巴” “嘎巴” 一股股尸臭味铺面而来,屋子里夹杂搅碎硬物的声音。 “嘎巴” “嘎巴” 小火花在手心间扬起一团火,往屋子里送去。 “验尸官?”村长试探地问道,“你在干什...” 村长和所有的弟子都僵硬在了原处,只因为他们看见一个满脸都是燎泡的怪物慢慢转过身,手上拿着尸体的胳膊,正在往嘴里送。 那怪物也僵硬在了原处。 他直勾勾地看向我。 “师父?” ☆、你算是谁 “谁是你师父!”大师叔横眉冷对,还以为陆审言在唤他。“你在干什么?” 陆审言真是惹的一手好麻烦。 吃人尸吃到成了验尸官。 “我在...我...” 村长躲在大师叔身后,也跟着问,“你到底是谁,我的两位验尸官呢?” 陆审言没有说完,宦游从草垛里站起来,拈走自己头上的三根茅草,身后跟着隐入黑暗完全看不见的惊物候。 惊物候看见我,惊喜地露出笑脸,只见他亮白的牙在暗处亮成一道线。 “我们在这儿。”宦游伸出手,把一块破布盖在陆审言的脸上,“他刚刚是在帮忙验尸。” “胡说。”村长瞪大了眼睛,“我明明看到他在...” “各家有各家的验尸之法,有的开膛,有的剖腹,我们这法子奇异点罢了。”宦游走出来,一脸淡然,“再说了,村长又不是没有给我们备菜,他至于不吃烧鸡烧鹅,来吃这腐尸么?” 宦游走出来,瞥眼看向我。“莫狂澜,带我们回去。” “你们认识?”大师叔一会儿看看宦游,一会儿再看看我。 “凡间的孽缘罢了。” 我话音未落,陆审言和惊物候两个人挤开那群弟子,嘴里嘟囔着,“让让、让让,你们这穿得什么衣服,白兮兮的,哭丧呢?” 陆审言更过分,拿起沾着臭味的手,往人家年轻弟子的白净衣裳上一抹,抹出一道脏兮兮的手掌印来。 “行了,你先带我们去看看那口井吧。”大师叔对着村长说。 队伍浩浩汤汤地跟在后面行进,不同的是,来的时候,我身后只有小火花一人,这会儿,身后直接多了三个凶神恶煞的徒弟。 村民们站在家里,从窗户里看向我们,对我身后的几个人指指点点。 “那五个人怎么穿得跟其他人不一样啊。” “对啊,其他洛阳派的仙人们穿得都是白色衣裳,就他们穿得不伦不类的。” “白色衣裳的像是神仙,他们几个像是恶鬼。” 别说,这凡人的眼光还真准。 本恶鬼瞥眼往她们的窗户看去,勾起唇角跟她们来了个对视。 她们几个妇人立马关上窗,不敢再看。 “莫狂澜...”宦游走到我身后,“你跟我们才分开了几日啊,怎么又找来了一个徒弟?”他看向小火花。 “不是他人,是小火花长大了。”我跟着前头的弟子转弯。 “这么快...”宦游一脸不可置信,“皮相倒是挺好...对了,你什么时候把我们从这个破地方弄出去,这什么朝代?什么地方?” “放心。” 一口井慢慢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就是你说的那口井?”大师叔问道。 “是的。”村长连连点头,他弯腰指向地上错综复杂的血痕,“所有男人的尸体都是在这口井旁边发现的。” “井是个方口井,里面也盛满了井水,你们是怎么把尸体从其中打捞出来的?”其中一个弟子问道。 “不是从井水里打捞出来的,尸体全部靠在井口旁,而且姿势都是一样的。”一回忆起这个,村长的脸色就变得铁青,“就是非常闲散的姿势,靠在井边,我一开始看,还以为是活人,正靠在井边赏星星,谁知道走近一看,早就死透了。” “验尸官。”大师叔喊道,“你可发现有什么异常?” 宦游没反应过来是在喊他,正看着井水发呆,被小火花推了一下后,这才反应过来。 “所有的男子,都是被溺死的。”宦游抬起头,“他们的肺腑被掏干净了,但尸体的躯干没有被破坏,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 “果真是妖魔。”大师叔点头。“众弟子听命,布阵找妖气,准备斩妖除魔。” “是。” 白色的洛阳派弟子们逐渐分散,开始往村庄的四面八方分散。 宦游转身就走,陆审言拉住他,“师父在这儿呢,你要去哪儿?”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看看你自己身上这尸毒…”宦游从他的手里抽出袖子,“所有人都想杀莫狂澜,你要留在她身边是你的事,我要先去躲躲。” 他刚跨出三步,就被我的玄带卷着回来。 “老二,你要躲去哪儿啊?” “随便哪儿,只要没你的地方就行。”宦游说得咬牙切齿,“十恶里的其他几个都联合起来了,我可不想被连累。” “你也知道人人都想杀为师。”我笑着将他牵到我身后,“为师就你们这几个徒弟,不拉来陪葬,还能找谁呢?” 黑符在半空晃悠,最终隐形,宦游不情不愿地被我牵着,就如同一只被拐卖的骡子,走得不情不愿。 小火花走到我身后,跟着凑热闹。“莫狂澜,我也要被牵着。” 我瞥了他一眼。 他伸出手,递到我手旁,“你若是不高兴拿玄带牵着我,那你就直接用手牵着我就好,我不嫌弃你。” 猫崽果真就是猫崽。 我曾经在凡间的书上看过,猫这种东西,刚开始挠人,随后黏人,最终又挠人又黏人。 春天来了,我这小火花也开始黏人了。 他与我这老人家亲近,我自是欣慰。“小火花,你都多大人了,要不要为师给你找朵花给你戴上啊?” 但我这老人家坏得很,从来就不喜欢顺别人的意。 “你不是说你大我万岁,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小娃娃么。”小火花凑近我,“你牵个小娃娃怎么了?” “陆审言还觉得你是个可口的餐食呢,你怎么没让你大师兄把你给吃了?” 陆审言听到自己的名字,撩起抹布的一角,转着眼珠看向我。 “说到审言。”我扯开话题,“若是四恶也在这村落里就好了。” “为何?”小火花问道。 “四恶擅药。”我指向陆审言,“可以救他。” “他也是命大,中了尸毒这么长时间了,竟然还活着。” 说话间,前面传来喧嚣声。 “你们看天上!” “那是谁啊?竟然御剑朝我们飞来了?” 村民和村长纷纷睁大眼睛。“在飞…飞…神仙啊…” “对了,那不是洛阳师兄吗?” “真的,是洛阳师兄!” 我抬起头,只见洛阳从剑上跳下来,径直走到我跟前。 看这势头,还有满身不露山水的怒气——他拿着长剑而来,我还以为他是来杀我了。 可他却堪堪在我跟前停下,眼中盛放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迷途,跟我回去。” 他冷着脸,一身白衣,身后的村民都看呆了,真以为是神仙下凡。 虽说我讨厌白色,但不得不承认,这洛阳却真得适合这颜色,怎么穿怎么仙气。 宦游也看呆了。 我这老二徒弟啊,喜好男风,别人不知道,但我这个做师父的知道—— 他最喜欢的,就是像洛阳这种高岭之花般的角色。 “莫—狂—澜。”我抬起眼看向洛阳,不厌其烦地更正自己的名号。 “狂澜…”洛阳抓住我的手腕,“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跟我回去。” 在我有所动作之前,小火花伸出手,把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拽出来,也学着他一脸冷凝。 洛阳皱起眉头看向华火。 华火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 大师叔走上前。“洛阳,是不是琴瑟派你来的?真是的,昨日我已经跟她说了要借她小弟子来用,她怎么不信守承诺啊。” “天色不早了,我们不能拖沓。”我走上前,“先找那妖。” 洛阳跟上来,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迷…狂澜,这里过于危险,跟我回去。” “你瞒着琴瑟来找我,也不怕被罚。”我没有看向他,只是往前走。 “这里太危险了,你先回去吧。”小火花在一旁对着洛阳呛声。 “狂澜,你当真不回去?”洛阳问道。 “不回去。” 我说话的期间,宦游直勾勾地盯着洛阳,看得我都快替洛阳心惊胆战起来。 我松开连接着宦游的玄带,这下好了,有了洛阳这块肉骨头,宦游不用牵制,也肯定会跟在后头。 “那我也留在这儿。”洛阳沉声说道,“我答应过你要护住你。” 他这句话要是放在万年前,我说不定能感激涕零起来,可问题是我已然见过他欲成仙的嘴脸,实在再也感动不起来。 “你护着莫狂澜?”小火花靠在我身上,一脸听到了天大笑话的模样,“她不杀了你就算是仁慈的了。” 洛阳这才抬起眼看向华火,“你是谁?” “你猜猜我是谁?”华火继续靠在我身上,在手心间迸出一小簇火花来,伸到洛阳眼前,仿若想让洛阳好好地看全他的样貌。 “不知。”洛阳看着华火靠向我的后背,眼神寒凉。 “不知道你就看得再清楚些,防止你以后忘了。” 华火灭了掌心的火花。 “我叫华火,火就是火焰的火,你嘴中的迷途,也就是莫狂澜,当初是她死乞白赖地要留下我。” 洛阳皱起眉头。 “我和她是坦诚相见的关系。”华火嘴角一抹不务正业的笑,“是吧,莫狂澜?” “嗯。”我着实见过他的皮毛。 华火弯下腰,盯向洛阳。 “虽说我现在只是她的徒弟,将来…却是要和她一起为祸九州的人。” 他勾起唇角。 “问题来了,那你…又算是谁?” ☆、什么花 小火花有这种觉悟,为师很是开心。 “你且走着吧,怎么废话这般多。”我拽住小火花的衣服,往前走。 “莫狂澜...”小火花紧跟在我身后,“刚刚你还说不牵我,这不就牵上了么” “叫师父。”我矫正道。 井口有阴冷的风气,方井的边缘都是赭红色的血迹,从瓦片的里面毫无规格地蔓延到地上,一直断断续续延续到青石瓦小路上。 看上去是被人从拖到井边来的。 洛阳说出了我心中的猜测。“看血迹,是被顺着小径拖到井边的。” 这时,陆审言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师父,我渴。” 说完后,还打了一个满是血味的饱嗝。 “二师兄,你再忍忍。” 惊物候还想说什么,但陆审言早就耐不住了,自己冲到井边,趴在井边喝水。 洛阳皱起眉头。 几个弟子想要把他扒拉开,被我拦住。 “他渴了。” 我言简意赅地看向他们。 “可是,这毕竟是死过人的井水,喝了不吉利。” “谁在乎这些。” 几个年轻弟子不再说话,只是看向洛阳。 洛阳凝视着我,眼神里全然是不解和探究。 “师叔,指罗盘找到地方了!妖气在正南方的花田里。” 一个白衣弟子跑回来。 “做得好!” 我们一行人跟着跑到花田去,一片紫色的花簇满天盛开,散发着悠悠香味。 天色渐渐暗淡,露出暖昧的红色,和这花田的紫色融为一体,变成暖色的紫红。 这番景色,让人不禁放慢了心,生不出什么杀心。 “莫狂澜。”小火花站到我的身后。 “嗯。”我应道。 几个白衣弟子已经钻入了花田中,在其间搜罗,就像几个白豆皮飘在了紫红色的海里。 “你喜欢花吗?”小火花问道。 “还行。”我仰起头,看见几只不知名的鸟从天际飞来。 “那你...”他伸出手,摘下一朵紫花,捏在指尖,送到我跟前,“喜欢这种花吗?” 我愣了愣,不是为这花,而是为了他的手,那种少年独有的骨节分明,没有任何粗枥,好看得紧。 我接过他指尖的花,“一般。”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他垂眼看向我。 莫名得,他身后的紫红色天际总让人觉得更好看,更宁静些。 我抬起手,把紫色的花放在他的左耳上别住,慢慢勾起唇角。 “为师最喜欢是火花。” 这句话说完后,他的脸果真红了。 少年配紫花,着实好看。 “莫狂澜…你…”华火避开我的眼神。 我瞧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又欢悦起来,果然逗猫才是最有乐趣的。 “为师说的是喜欢火花,你脸红什么?” “我才没有…”小火花背过身,“被你吓的。” 我眺望向远处,洛阳御剑腾在花海之上,和其余的弟子们一同搜罗。 刻着洛阳二字的玉佩在半空飘摇。 “师叔,还是找不到。”弟子回来禀报,“这花海这么大,根本找不到。” 大师叔拿剑砍了几行花,“都怪这花田过于庞然。”他转身看向村长,“就不能把这花田烧了么?” “神仙,这可万万不可啊。”村长连连摇头,“我们村子里都是花农,过活就全靠着这些花了,你刚刚砍掉几行我们都心疼不已,更何况直接烧掉呢。” 听村长这么说,师叔颇为尴尬地收回自己手上的剑,抖落其上花的残根。 “咳…那这就没办法了。” “师叔,这可怎么办?难道只剩下那一种办法了?” “他们不让动花田,可不就只剩下一种方法了。” “到底是什么办法啊?”陆审言嚼着嘴里的花,听得一头雾水。 他抬起手,想要悄悄摘走小火花左耳夹着的紫花,被小火花用手打落。 “对啊,神仙们,到底是什么办法啊?”村长仰起头,跟着问道。 “这杀人的东西既然是妖,那就用对付妖的方法来引出她。” “这显然是只花妖,若是她想要杀人或是蛊惑人心,肯定不可能用花的形态出现,也意味着她必定需要寄居在人的身上。” “她现在虽然躲在花田里,但她总要出来,到时候我们可以找到她的寄居人,斩之。” “那这可要等多久啊?”村长问道,“再说了,她要是躲得好好的,我们认不出来怎么办?” “所以我们需要诱饵。”大师叔沉声说道,“村长,劳烦你找个女子来,好做寄居人。” 村长迟疑了片刻,而后缓缓点头。 “你们!快!带着村夫们到各家门口敲锣,把人聚集起来。” 壮丁们在村长的号召下分散向各个街道,大声敲起手中的铜锣。 半个时辰后,几十个女子聚集在茶馆外,一个个脸上带着不解,用惊奇的目光看向洛阳派的弟子们。 低声地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天呐,二娘,你瞧瞧这些个人,长得就跟天上的人似的。” “可不是么,特别是那个穿深色衣裳的,这真的不是画上的人么?” 小火花站到我身旁,低声笑道,“莫狂澜,我们两个都穿着深色衣裳,你猜猜她们口中称赞的到底是谁。” “自然是你。” “为何?”他笑得如同一只猫,摇着尾巴等我主动夸他。 “因为你是个戏子。” 我转身而走,留着他一人面对指指点点。 “诸位,请安静一下。”村长爬到茶桌上站直,“请安静。” 几十个女子终于闭上叽叽喳喳的嘴,看向桌上的村长。 “是这样的,大家也知道最近村里进了妖怪,弄得大家人心惶惶,而且让我们村里少了许多壮丁。” “这次,召集大家来,是为了请一位女子来协助道长们。” 村长话音刚落,女子们跳跃着纷纷举起手。“协助道长们,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村长,选我!” “村长,选我——” “村长,怎么就选一个人啊?选我!” 一时间,叽叽又喳喳,女子们如同黄雀般欢腾。 “好好好,不要吵,让我们听听道长们的要求。”村长扬起手。 他转向大师叔,“仙人,你说说到底选哪一个?” 大师叔朝女子们望去—— “道长,选我!我在所有人里是力气最大的,平常家里的农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道长,我是所有人里最会采花的,她们这些个粗笨女人,一天采的花还没有我一个时辰采得多。” “道长道长,你不要听她们的,我想道长们既然需要女子,肯定是因为需要女子特有的品质,我是她们里面最漂亮的,选我!” 大师叔捋起胡子。“最后一个姑娘说得对,花妖爱美,当是选一个最美的。” 这句话刚落下,女子们新一轮的叽喳以更大的派头和更高的嗓门开始,甚至开始推搡起来。 “凭什么说你是最漂亮的?明明我比较好看。” “王氏,你还是自己打盆水好好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吧,要是你算是好看,那我就算是绝色了。” “诶哟,别人叫你句卖花西施,你就真拿自己当西施了啊?告诉你吧,大家都是为了让你把价钱卖低点才这么说的…要真论起来,你哪里是什么西施啊,简直连效颦的东施还不如!” 眼见着就要撕扯头发吵起来了,村长劺足劲吼了声。“别吵了!” 大师叔也被吵得头疼,转身看向洛阳。“洛阳,你替师叔选一个。” 洛阳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上前。 或是是他满身的清冷气息,亦或是他不苟言笑的脸,那群女子一看见洛阳靠近,就纷纷闭上嘴。 洛阳的眼从她们每个人脸上扫过,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在隔岸观火。 “被选中的女子,需要成为诱饵,引诱妖寄居到身上。”洛阳的声音也毫无波澜,他伸出手,指向一个穿黄衫的女子。 “你。” 黄衫女子被指到,先是一颤,而后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这位仙人,你刚刚说什么,我们是去做妖怪的诱饵的…” 女子间又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且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大。 “原来是找我们做诱饵的,我说呢。” “村长他怎么想的啊,竟然想让我们做诱饵,这不是想让我们死么?” “我男人前几天才死,这会儿又想逼死我是吧?” 大师叔用手指抵住自己的额头,一脸的无奈。 “你们为村庄做事,也是一大善举。”村长试图劝服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你们也不一定会出事,你们要相信道长们。” 女子们纷纷后退。“还是别了吧…我们长相粗鄙,妖怪肯定看不上我们。” “是啊,再说了,这儿不是有长得跟神仙似的人物么?你们就让她做诱饵好了。” 黄衫女子抬起手,直直地指着。 众人循着她的视线,最终都看向我。 我靠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回应他们的目光。 “对啊,你们不是说要好看的女子么,我这辈子还真就没看见过比这位还好看的女子,就连画本上都没有。” “是啊!就让她去呗!” 一时间,异口同声,全都盯着我。 “不行。”洛阳挡在我身前。“不准。” ☆、你会死 “凭什么不准啊?不是说了要女子么,我们都些手无寸铁的女子,又不像是你们,还修过法。” “到时候死的还不是我们?” 她们说得振振有词,我听在耳中。“有理。” 虽说人这东西有时候愚笨了些,但到了生死关头,一个个都比鬼精明。 她们说得确实有理。 “不行。”洛阳看向大师叔,一板一眼地说道,“师叔,狂澜年岁尚小,法术不精。” “这…”大师叔为难地摸着自己的胡子,“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洛阳派的弟子们看向茶馆外站着的女子们,刚刚她们有多积极,现在就有多愤慨,叉着腰毫不犹豫的瞪了回去。 “江落月,你是师姐,也是洛阳派法术最高明的女弟子。”大师叔沉声说道,“这引诱花妖的事宜不如由你来做吧。” 三师姐听到后,肩膀明显的抖动了一下,如同兔子听到草丛中传来蛇尾巴敲打树根的声音。 “师叔…落月…落月法术并不精明…就论那御剑术,完全没有小师妹那般灵活。” 她用眼角瞥向我,说得吭吭哧哧。 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往前一步,“师叔,这个诱饵看来只能我来当了。” “不行。”洛阳走到我身前,“实在不行我来当。” “胡闹。”师叔瞪圆眼睛,“你又不是女子,你跟她抢什么?” 小火花也在我的身后轻声问道。“莫狂澜,你没事凑什么热闹?” “这热闹为师还真的要凑凑。”我轻声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都不要吵了。”我说着,用手指向几乎变成赤红色的天,“黄昏到,妖魂出,过了黄昏你们可要等到明天才能抓到花妖。” 我负起手走向花田,站在花香萦绕的中央,不知不觉,天色似乎又变得赤红了不少。 “莫狂澜…”小火花跟了过来,“你要抓五恶也没有必要拿自己当诱饵吧。” “怎么 ?关心为师?” “谁关心你啊。”他别过眼,“只是怕你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们就只能永远的被困在这儿了。” “我是记得有一个叫孟子舆的小孩说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我缓缓地说道,“毕竟有舍才有得,为师不出来,估计这花妖真得能躲个十年半载。” “你这么做,那些人在背后夸你是圣人。” “那你去问问他们,要不要顺道帮我这个圣人修个庙,把我供起来。” “你倒是想得挺美。” 小火花说完后,转身就要走。 我扬起手,玄带勾住他的衣裳,把他卷回我的身旁。 “你这是要去哪儿?” “不是你说要让他们给你筑庙吗?”他试图挣脱玄带,结果只是被扣得越来越紧。“我去给你转告去。” “这事以后再说,你先留下来陪陪为师。” “莫狂澜,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既然你担心为师,不如便陪着我。以防万一为师真得时来不运转,到时候黄泉路上也有你陪着,是不是?” 我笑得狡黠。 小火花恶狠狠地盯着我,如同一只恼羞成怒要挠人的猫。 不一会儿,洛阳也跟着坐在花田旁,只是一声不吭。 “你来做什么?”小火花问道,“心情挺好啊,来赏花?” 洛阳一声不吭,眼神悲悯地看向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他看的不是花,而是什么饱受疾苦的天下苍生。 我看在眼里,真怕他下一刻就咏诵出佛经来。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小火花嘴里叼着一根紫花,就如同叼着狗尾巴草,在嘴里晃荡。“这么苦的差事,稍有不慎就送命了,我躲还来不及,你们偏偏还撞到枪口上,就跟什么香饽饽似的。” 天色越来越晚,夕阳的余晖逐渐化为融化的焦糖色,在天际线的边缘慢慢消逝。 随着天色的暗淡,花香也越来越浓郁,若有若无的还飘来一股血味。 风吹过来的时候,那股血味和花香味如何在一起,又好闻又怪异。 那夕阳的最后一点边角淹没在天际线的时候,花丛中开始传来“窸窣”的微弱响动,就好像有蛇在其中爬行。 因为昏暗地什么都看不见了,华火翻开手心,让火苗在他的手心迸溅出来。 我抚过他的手,让那一撮火苗熄灭。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将食指伸到唇边轻声地“嘘”,让他不要再动弹。 花根爬行到我的脚下,从脚踝顺沿着往上,慢慢地向我蔓延。 花根所勒过的地方,化为了一条条血痕。 “莫狂澜,我终于等到你了…”有个声音顺着花根爬进了我的体内。“要不是因为你追杀我们,我们也不至于布下此阵,跟着你来到这个鬼地方。” “你们是布阵之人,若是不想留,便也可以先走。” “你明知道只要你一天活着,我们就一天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若是不除了你,我们怎敢回去?” “你们打不过我,也杀不了我。”我淡然地看着花勾勒住我的脖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说得咬牙切齿,着实恨我恨极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片紫色,也只剩下的紫色,如同云雾一样紧紧地束缚住了我。 我站了起来,可我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而是一个旁观者,我看着自己无意识地走动起来。 花根缠着我,让我走得很艰难。 第一个闯入紫色深海的,竟然是洛阳。 他弯下腰,紧紧盯住我的双眼。“莫狂澜,你醒醒,不要被控制住了。” 他说的话每个字我都听得懂,我试图着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每个关节都被花根紧紧地束缚住。 我就像是傀儡戏台里的那个傀儡,而花根就是傀儡师用来控制我的线,在紫色花香的引诱下,我开始缓缓地登上了戏台。 华火和洛阳并排站着,就像戏台上另外两个等待着上场的傀儡。 而我,便成为了连接他们的线。 “选一个。”暮悲花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道。 我的视线开始在华火和洛阳之间徘徊,缓缓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靠近华火。 但是在手碰到华火之前,我硬撑着神识将手搭到了洛阳的身上。 洛阳高挺的身躯明显的颤抖了一下,虽然很轻微,但是还是透过花根传到了我的身上。 他垂下了眼前,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眼神,变得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慌张。 “狂澜…”他的轮廓在夜色若隐若现。 “他心悦于你。”暮悲花在我的身体里说道。“就如同我的夫从前喜欢我一般。” “他不喜欢我。”我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喜欢的另有其人,而且,他背叛了我。” “背叛?”暮悲花笑道,“这真是个好词,我的丈夫也背叛了我,他为了一个女子杀了我们的孩子,他最后娶了那个女子。” “你是因为他成为妖的?” “我是怎样成为妖的…你马上就知道了。”暮悲花说着,“快,牵着你的夫君,我们去拜堂。” 我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的动弹起来,我伸出手,拉住洛阳的胳膊。 就算我要把他拉走的那一瞬,华火从背后拽着我,温热的气息在我耳畔吹拂。“莫狂澜,选我…” 他仿若知道一切。 虽然没有意识,但我莫名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的好闻。 就在我快要顺着华火的力道和他离开的时候,脑海中尚存的几分清明让我强迫着挣脱他。 不行,不可以伤害他。 这是独属于我神识的声音。 我想拉住洛阳,可华火再次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说出一些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莫狂澜,你敢选他试试…” 他的语气非常认真,甚至认真的有些过头了。 洛阳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而华火从背后禁锢住我,我开始迷茫起来,脑海中的紫色花海也开始摇曳起来。 从没有见过如此愿意主动上线的傀儡,哪怕他们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也不过是戏台上的一个小角色罢了。 “选一个。”暮悲花催促道。 她放了我片刻清明,花根缠绕的没有那么紧了。 薄凉的月色又再次被我纳入眼底。 “华火…”我低声说道,“松开我。” “凭什么?”他一字一顿,将我禁锢得更紧了。 “你若是不松开我,就只能陪着我一起去送死。”我说的情深意切,“看在你我几个月的师徒情分上,你走吧。” 他缓缓地松开我。“莫狂澜?” 我看向月色,是笑得轻巧 。“若是为师真的没有归来,你就让那些村民给我住一个庙,要摆在山头最高的地方,这段日子给我供奉着,也不枉我白白给他们卖了一次命。” 我说完这句话,花根又传上了上来,我以为华火在走,但是他只是抽身拍落了洛阳放在我手腕上的手。 “莫狂澜,你今天选我也是,我不选我也是我。”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花根沿着我的手腕向他的手腕蔓延,将我们二人连接在一起。 “你会死。”我淡然地说道。 我印象中的小火花,最是贪生怕死,最受不了苦。 “死就死吧。”他勾起唇角,眼中有光。“谁怕这个…” ☆、拜堂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月光下,藤曼爬上他的胳膊,紫色的花海在风中摇曳,散发出阵阵花香。 傀儡的线把我和华火连接起来。 “我说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嘴角笑若隐若现。 仿若不是去送死的,是陪我去郊游的。 “自作自受。”我别过眼,不想瞥见他嘴角的笑。 “开始走吧。”暮悲花说道。 她的话音刚落,连接在我和华火之间藤曼上慢慢盛开了一朵紫花,神识被侵占,一时间,脑海中只剩下紫气。 洛阳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我们。 他的脚上逐渐也被花根所缠绕,白衣在风中飘摇,眼神和面色一样冰凉。 从他的身后,传来一股沉沉的中药味。 我的意识逐渐飘渺,只能感觉华火很烫,烫到我的手背都开始疼起来。 耳畔响起铃铛声,清脆得像是在耳畔响起,像是在引导我们向前走。 眼前的景象开始改变,不再是铺满石子路的山庄,而是变成了种满了紫花的小径,每每走上一片砖,都会有木屐敲打的‘咯噔’声。 而我身旁的华火不再是小火花,也不是一只猫,成了我未来的夫君。 明明他还是原本的他,但是内心就是翻腾起一股陌生的情绪,傀儡师在我的耳畔轻声呢喃。“你就是暮悲花,而他,就是你未来的夫婿。” 我的唇角被傀儡线吊起,朝着华火露出温柔的笑。 身后传来唢呐声,再一眨眼,我已然身披凤冠霞披,华火穿着官服,手依旧拉着我,只不过,连接我们的花根变成了大红的绣球带。 半空中洒下紫花,落在我们的身上。 每一步,身后的唢呐声就越响,但萦绕周身的血气也越来越重。 我被红纱罩住,看不见眼前的路,只能跟着华火的指引一直往前走。 就这样,我们走了许久,头顶三寸的地方传来一股炎热,就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 直到我们走到井边,唢呐声才堪堪停住。 傀儡师沉声说道。“一拜天地。” 我和华火跪下,顺从神识地叩拜天地,弯下腰贴近地面的时候,甚至能闻到青石潮湿的味道。 傀儡师继续说道。“二拜高堂。” 听到这儿,我的神识清醒了些,我一个无父无母的人,哪里会拜什么高堂,但这清明也仅仅是维系了片刻。 傀儡师弯曲手中的线,我和华火同时叩拜向花海的方向,在月光下行了第二个叩拜。 “夫妻对拜——” 我愣在原处,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清醒到过分。 站在我对面的,是我的徒弟,是小火花。 我若是和他夫妻对拜,岂不是成了轰动九州的笑话了么。 “夫妻对拜——” 傀儡师又重复了一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抵抗这股不知名的气力。 华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我们差了何止万岁,这拜下去,让这小子以后怎么找道侣。 暮悲花越来越不耐烦,压在我身上的气力也越来越重,就像是有个人用手摁住我的后背,非要逼着我跪下去。 我站得又多直,背后就有多痛。 缠绕在我腿上花根扎入地底,非要拽着我跪下来—— 我扬起手,黑符化为玄带,最终结成黑色的长枝,直挺挺地立在地上,支撑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花根用力一分,长枝就往地上扎深一分,腿上几乎被花根勒出血来。 “师父。”站在我对面的华火喊道。 他唤我师父,想来是恢复了神识,我伸出右手,拽住他的手。“拉为师起来…” 我这句话没说完,便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反手覆盖住我的手背,而后一作力—— 我失去最后一点支撑,被他完全拽到地上。 “夫妻对拜。” 我和华火同时低下头,长发垂落,卷着一地的潮湿意。 “掀红纱。”傀儡师如是说道。 再次站起来后,我从红纱里隐隐绰绰地看见他从袖间拿出玉如意,勾住红纱的下边缘,就要挑起来—— “等等。“我拽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他问道,声音就像是玉石相撞的响动。 “周郎。”我的嘴里说出傀儡师在我耳畔的低语,“你以后可会负我?” “我既娶你,自然不会负你。” “那你若是负了我,当怎么办?” “我若是负了你…”他用玉如意缓缓掀开我头上的红纱,“你不是爱花么,如若我负了你,便罚我掏净肺腑,给你做花肥。” 我顺着他少年的轮廓慢慢往上看,直到落入他盛着月色的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却也不知道为何。 而暮悲花听完华火、亦或是周郎的这句话,则开始疯狂地大笑,笑得喉咙都开始喑哑,却还是不停地嘶吼着笑。 “真可笑…”她尖叫着,“当初我竟然…我竟然还信了你的鬼话。” 她嘶叫得我耳朵疼,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华火伸出手,想要拽回我从他手中抽出的手—— 可在他触摸到我手之前,连接我和他的花根先自行断了,“咔擦”一声,紫花掉落在地上。 我的耳畔开始响起婴儿的啼叫声,浓雾之中,我看到了暮悲花的身影,她对着一个男子跪下,不停地磕头。 可那男子就是不看她一眼。 “求求你,不要杀这个孩子,你休了我之后,我带着他远走高飞,保证不来打扰你们。” 男子用脚踹开暮悲花,手中紧紧握着婴儿。 “只要你们母子存在一天,郡主就不可能看得上我,她说了,只要我能摆脱你们俩,就能嫁给我。” “可是你始终也没有对外宣称我是你娘子啊,上次郡主来我们府中,你…你还说我是给你倒洗脚水的下人。” 男子揪着女子的头发。“哭、你还哭…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说你是下人还抬举了你呢,就你现在这黄脸婆的样子,一脸倒霉相,谁看了谁倒霉!” 男子扬起手,就要把襁褓中的男孩儿摔落。 女子赶紧用力地拦住。“周郎…周郎,我求求你了,我保证出去后不跟任何人说这是你的儿子,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挡了你青云直上的仕途!” 男子用力一脚揣在女子的肚子上,力气大到把女子踹飞了好远。 他疾步走到井边,直接大力地把哭啼的男娃砸到了井水中,从方形的井边,砸出了三尺高的水花。 婴孩迸发出大声的尖叫,痛苦得让人灵魂颤抖,但这尖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他完全被沉入了水中—— “团团!” “团团!” 暮悲花大步跑到井水旁,发疯似地将手探入水中,她伸长了手,就在她拽住襁褓的角落的那一刹那,站在她身后的男子伸出手,用力地按在她的后脑勺上。 她的脑袋被推到井水里,呛了一大口水。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紧紧地拽住襁褓的一角,不敢放松半点。 襁褓的重量轻到可怕,可怕得就像是其中包裹的婴孩已然掉入了深沉的井水中,再也没了啼哭声。 “团团。” “团团。” 她哭叫着,再次被男子摁入水中,这一次,男子再也没有松开手,一直紧紧地摁着她不让她动弹。 水顺着鼻子和嘴灌入她的肺腑,她的脑袋如同烧了起来,难受到青筋毕露。 她大力地挣扎着,但换来的只有男子将她的头往水里又更摁深了几分。 她的挣扎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她的身体僵硬而冰凉,手中的襁褓布浮出水面,里面空无一物。 暮悲花大声地在我耳旁笑着。“你看啊,你快看啊,这多好笑啊!” 我看着男子惊慌失措地在原地徘徊,过了好久,他才抱起暮悲花的尸体,往一处花田走去。 花田里,摇曳着紫色的花。 “你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没有生在一个富贵家庭里,对我的仕途来说半点用都没有。” 他拿起铁锹,开始用力地撬开地皮,开始一铲一铲地挖土。 一边挖,一边还在嘴里嘟囔。“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他的嘟囔声和暮悲花的笑声汇集在了一处,刺耳极了。 男子踩中了尸体旁的花,导致尸体旁的花根摇动了几下,他吓得满脸苍白,抬起铲子使出全力砸在了尸体的脑袋上。 “砰!” “砰!” “砰!” 一直砸到尸体的脑袋碎成了血肉模糊,他才大喘着气停下铲子。 暮悲花笑得越来越大声,几乎要断了气一般。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自己的脚边多出了一个土坑。 傀儡师对着我身旁重新出现的华火说道。“把她推下去。” 华火凝视着我,眼里尽是我看不懂的月色。 他伸出手,轻轻地一推,我便坠入了坑中,其间洒满了紫花,几乎要湮没我。 “把土埋起来。”傀儡师再次在华火的身后说道。 华火抬起头,他看向身后虚无的花田,而后又走向了我。 我躺在花中,和他四目相对,静静地等待着黑暗。 “莫狂澜…”他这么说着。 我以为他要拿起铲子埋我,却没想到他竟直接从地面上跳了下来。 我的身旁腾起了一片片花,滚烫的气息随着华火而来。 他眯起眼睛,看向坑外的虚无。 “躺好了,你埋吧。” ☆、火星 暮悲花的笑声刹那间停止。 “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华火的在土中摸索,直到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皱起眉头,但没有甩开他的手。 泥土里的潮湿味遮不住从花根中传递而出的浓厚血味,它们从地底爬出来,缓慢而毫不犹豫地扎进我和华火的体肤。 疼痛很浅,但汇聚起来时就像是白蚁啃食皮肤,我下意识地用指甲抠入泥土,手指关节被勒紧得发白。 “不应该是这样!” 她的怒气透过神识,窜入我的身体。 傀儡师精心设计的戏台被华火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傀儡给踢翻,本来用来控制人心的线反而扎伤了她的手,怎能教人不生气。 “莫狂澜…你看看,从这儿看天色,还挺美的。”躺在我身旁的华火说道。 他手指着的一隅天,被月色晕染成淡淡的昏暗,周围几颗寥落的星星,有气无力而懒洋洋地闪烁。 方寸的坑边,盛满了摇曳的紫花,虽然妖冶,但是有几根耷落的花,在夜色的包裹下,也显得有几分温柔起来。 “你倒是好兴致。”我看向月色,虽然身躯无法动弹,但思绪莫名宁静下来。 “莫狂澜,你知道北斗七星么?” “贪狼、巨门、禄存、文曲…”我用手指向天空,“廉贞、武曲、破军,他们七个是盘古早时的老神了,早就化为巨星,指引世人方向。” “你是说,每当一个神式微而陨落,就会化为天际的星星?”他问道。 华火说话得同时,暮悲花也在声嘶力竭,阴湿的坑外,风旋转着刮落一片片花,有的落在了我们的身上,有的直接在半空中化为齑粉。 从花田里,慢慢爬出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 “按理说,群星闪烁,不仅仅是神,一些显赫的凡人也能化为星辰,就算不能指引世人,也能化为半点清明,照亮偏隅。” 我和他不合时宜地讨论着星辰, “莫狂澜,你信不信,这天上,有颗星辰是独属于我的?” “这种胡话,为师听多了。”我勾起嘴角,“我刚见你大师兄陆审言的时候,他还说自己能吹胀牛皮呢。” “不跟你开玩笑。”华火探出半个头,眯起眼,十足十地认真,“这成千上万的星辰里,有一个叫火星的,是我粉丝团的名字。”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粉丝,就是我的追随者。” “戏子罢了,竟还有追随者,追随者竟然还有名号,倒还是有趣。”我眯起眼睛。 “都说了是演员。”他捏着我的手作力,“成天戏子来戏子去的,你是不是…” “怎的?”我转头看向他。“想离经叛道?” “切…”他也侧过脸,和我四目相对,小声地嘟囔。 我收回视线后,他的视线还落在我的身上,和他的体温一般滚烫。 尽管小声,我还是听清了他的嘟囔。“和你比,还不知道谁长得更像是戏子呢…” “莫狂澜…没跟你开玩笑,火星真的是一群很美好的人。”他用另一只手枕在自己的脑袋下,“我没给他们做什么,只是演了几个戏,唱了几首歌,他们就心甘情愿地守护我。” “守护你?” “是啊,既是衣食父母,也是朋友一样的存在,若是有什么委屈,第一个替我站出来的永远是他们,可惜…我和他们素昧谋面,他们受委屈的时候,我没办法一个个地去保护他们。” “素昧谋面却又心甘情愿地守护你…”我听在耳里,只觉得荒诞,“他们是你的信徒?” 信徒这东西,万年前,我也有过庞然的一批。 只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心甘情愿,只会带着满腹的欲望来到我的庙前,恳请着我用生命来满足他们类似于‘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心愿。 “也不算是信徒,我也不是什么信仰。”他说道,“顶多算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吧。” “怎么?觉得惋惜吗?”我想起他所在的世间,戏子好像确实是很重要的角色。 当时华火神识中的带框男子追了我几条街,也就是为了说服我去当一个戏子。 活像当戏子比当达官贵人还要光耀祖宗似的。 “孑然来这儿,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这会儿还快要死了。”他看向夜空,“谁能不惋惜?” “想你的火星了?”我转着眼珠。 “我在想当初为什么不听话点…到处惹事生非…我的粉丝也为了我到处道歉。”他回忆着,“我记得有一次,颁奖典礼搞内幕,金奖给了一个演技很烂的前辈,我没忍住,当时上台就把他的奖杯给砸了,为了这事儿,我的粉丝几乎成了圈子里人人回避的存在。” 里面夹杂几个生词,但我听懂了个大概。“或许你的火星,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你。” “喜欢这样的我,这不是找罪受么…” 他还没有应答,凌空掉下来一撮土,直接掉在了华火的脸上。 土进了嘴,他呛了个正着,用力地咳嗽起来,把土往外吐。 我笑得幸灾乐祸。 他恼羞成怒地捏紧我的手,侧过脸看着我笑,但不久之后,他也跟着我笑起来。 他整张脸都糊着脏乎乎的土,只有那双眼睛还是盛满星光般明亮。 我一边笑,一边思忖起来。 也不知道那些‘火星’,是不是看上了少年毫无杂质的眼睛。 一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说过要和我这个老人家为祸九州的豪言,就觉得更荒诞。 这般得纯澈而没有城府,不被九州祸害就算是万幸了。 “莫狂澜…你干嘛笑得这么幸灾乐祸…喂,我还算不算是你的徒弟了,哪有师父这么笑徒弟的?” 他明明自己笑得更厉害,却还指责我。 我们这么一笑,上面掉下来的土越来越多。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坑外,一铲一铲地挖着土,往我们的坑里恶狠狠地填进来。 我眯起眼,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暮悲花,你好歹是个妖,劳烦你亲自现原形为我们填坑,还真是幸苦了。” “少废话。” 虽说她头上罩着红纱,但怨恨的眼神透过她的红纱朝我们射过来,她手下的劲力越来越足,掉下来的土块也越来越大。 有几个碎石砸在脸上,带着扑朔的尘土。 “我想过自己会患上重症而死、会失足落下悬崖而死,或是被怨恨我的黑粉登堂入室谋杀而死。”华火长长地叹了口气,“可真的没想到,竟然会被活埋而死。” 我抬起头,看向坑外不断刨土的暮悲花。 “妖,你这般一铲一铲得,怕是等月色落了也埋不了我们,不如找块巨石来,堵住坑口,才最是方便。” 我说得通情达理,可惜暮悲花体会不了我的体贴,只是重复动作,将土块撂下土坑。 “莫狂澜,你可真行。”华火在我身旁说道。“你怎么不干脆出去帮她一起挖土,顺便把自己埋了。” 这一块块的土挖了有三柱香,暮悲花的动作越来越慢,她开始喘起气来,不耐烦地用铲子撑起佝偻的身躯。 “巨-石-”我翘起唇角,说得缓慢。 她停地恼火,将手边的铲子扔到坑里来,直接砸在了我的腿上,发出钝器碰撞的“砰”得一声。 华火刹那间就冷下了脸,就好像砸中的不是我,而是他似的。 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养猫防老这句话不是错的。 暮悲花没有人的阳气所维持,再这么以本体撑着,不用半个时辰,就会被破晓的晨光烧死。 她终究是听进了我的话,用脚下的花根缠绕住一块巨石,颠簸得悬浮到半空中,直到飘到坑的正上方,这才堪堪停住—— 碎石块淅淅沥沥地从上空掉落,暮悲花弯下腰,欣赏我们临终之际的神情。 没有她想象中的惊恐,她不快地低咒了几声。 “莫狂澜,死到临头了,你还是这么傲…” 她说完这句话,花根高高地举起巨石,毫不犹豫地往下砸。 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袭来,华火从我的身旁翻过来,快得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用手支撑在我的身上。 我愣了愣。 这着实是计划之外。 石头砸下来,缝隙越来越小,坑里的潮湿味卷席而来,也就在光亮完全消逝之前,我扬起手,地底爬出黑符,盘旋成玄带,直接裹着花妖的脚踝往坑里拽。 她佝偻的身影从地面被勾落,巨石也随之“砰”得盖上,黑暗严密地围绕我们的周身,洞穴里只剩下潮湿的气息。 我把华火揽入侧怀,腾出空地来。 花妖如同高空掉落的水泥袋,直接脸朝下砸向了我身旁,腾起尘灰和呛人的花香。 她痛苦地哼吟起来,身躯蠕动。 “莫狂澜...” 她每动弹一下,我都能闻到一股幽幽的紫花香,她的指甲抓住泥土,正准备挣扎起来—— 我抬起手,直接把她砸得趴了回去。 她猛得再次扣向地面,大力地咳嗽。 “暮悲花,我们这儿又没有酒水招待你,你怎么自己就下来了?” 我笑得狡黠。 ☆、杀了他 暮悲花呛了几口花和土,想要抬起头。 我揪住她的头发,摁着她的脑袋重新往下撞去,“砰”得几声,没有间断。 华火躺在我的怀里,眼睛睁大看着我躺在地上,仿若漫不经心却稳健地把暮悲花的脑袋一遍遍撞进土里。 他从一声不吭变得逐渐僵硬。 暮悲花刚开始还能叫几声,被我砸重了后,头昏眼花得,就只剩下咳嗽声,渐渐地,连咳嗽声都没了,整个人晕了过去。 她的花根早就腐朽了一地,化为黑炭的僵直颜色。 “莫狂澜…别砸了…”华火说得小心翼翼,“人、人已经晕过去了。” 我在心里数着数,“还差最后三下。” 我摁着晕过去的暮悲花,往土里重重摔了三次,她骨节错位的‘咯噔’声在黑夜中尤为清晰,就像树枝被人从中截断。 三下过后,我撒开手,由着她摔入土中,不再有动静。 “什么…叫最后三下?” 我把手从华火的后背抽回来。“你可记得在百夫长和滕王的满月之境时,为师给你上的第一节课是什么?” “第一节课…”华火转着眼,“有仇必报。” “有仇必报,也得及时报,能多快就多快,就譬如这花妖用花根伤了我们,我必要以十倍的数量来还给她。”我耐心地讲道,“若是不尽快下手,谁知道这仇人什么时候就死了呢,到时候想报仇你都找不到门。” “那接下来…” 华火没有说完,我直接从中截断他的话。 “点火。”言简意赅。 “点什么火?”华火迟疑了一会儿后,而后在手心亮起一盏飘摇的小火苗。 小火苗飘摇,照亮潮湿的坑底,以及躺在地上已然失去意识的花妖。 我扬起手,直接掀开她脑袋上的红纱—— “我天。”华火往后缩了缩。 花妖的脸血肉模糊,一条青紫色的陈年旧疤顺着她的头顶爬到脖子,比陆审言那张满是脓疱的尸毒脸还要让人触目惊心。 花妖的眼睛闭着,若不是还有那几根寥落的眼睫毛,我还以为这暮悲花没有眼睛,脸就是一团青疤。 她还算完好的额头流淌紫色的血,血里有股花香,一看就是老朽刚刚砸脑袋遗留来的伤口。 她毕竟是个女子家,我没有忍心下手太狠。 一时间为自己的怜香惜玉而叹息。 只可惜华火不能明白为师的体贴,凑着个头朝我说道。“莫狂澜,你刚刚下手要是再狠一点,说不定这花妖就直接驾鹤西去了。” “她是妖。”我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道,“既然是妖,就算是西去,驾的怎么可能是仙鹤,顶多是个王八。” “王八…好…”华火点头,把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他自己没有脖子似的。“莫狂澜,接下来该怎么办?就任由着她这么躺着,看着她驾王八西去?” “接下来…”我眯起眼,“为师给你上一课——把手伸过来。” 他乖巧地把手递过来,放到我的手心。 我挪着他的手,指向花妖的左太阳穴,我自己的另一只手指向花妖的右太阳穴。 黑符扬起,在火苗的照耀下,一张贴到华火的额头上,另外两张分别贴到我和花妖的额头上。 “闭上眼。” 华火听话地闭起眼,我也垂下眼,在嘴里默念‘天地乾坤,入神出识’。 三张黑符上的鎏金刻字浮出,最终融合为一体—— 再次睁开眼睛,已然站在了雾气飘渺的草地上,华火站在我身旁,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 “这是这花妖的神识之境。”我从草地上拔出脚,往浓雾中走去。 华火愣了片刻后,紧紧地跟上我身后。 “师父,我怕。” 他伸出手,勾住我的左臂。 我侧眼看向他,正巧瞥见他说‘怕’时嘴角慢慢上扬的弧。 这小猫崽好生奇怪,怎么怕的时候,还能笑出来。 罢了,看在他难得喊我师父的份上,想勾臂膀就给他勾吧。 他手碰触的臂膀的地方,隔着衣料传来滚烫的温热,就好似要将人灼伤了般。 没走多远,浓雾就散尽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院落人家,青瓦上长满了青苔,跳着几只小雀。 模样七八十的老妪站在门口,靠在墙角看门,头一点一点得,打着瞌睡。 宅子的头顶上写着‘周宅’两个字,黑匾红字,只不过红漆斑驳,已然翘起了皮。 我掀起衣角,跨过并不算高的门槛,踏入宅中。 身后没人跟上来,我疑惑得转过头—— 华火凑着个脑袋,正好奇地看着打瞌睡的老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老妪的鼻子底下,感受到有呼吸后,这才放心地收回手。 真是只好奇的小猫崽。 华火踏入门槛后,宅子的后面传来喧嚣的声音,有男人的高吼声,也有女子如同动物般的恳求声。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我发誓,我们两个母子两个离开后绝对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和你有过干系,从此隐姓埋名,绝不打扰。” 踏入院子后,迎面就是这般热烫的狗血场面,铺头盖来。 男子高高扬起手,举起手中的婴儿,就要往地上砸去。 女子赶紧抱住男子的脚,喑哑地尖叫道,“求求你,看在他是我们孩子的份上,不要伤害他!“ 我刚刚还在思忖为何这周宅要用老妪看家,现在想来也是懂了。 起码老妪耳聋眼聩的,哪怕后院着火了恐怕也不会过来打扰。 “莫狂澜…”华火在我耳边小声说道,“这不是我们刚刚经历过的场景么?” “嗯。” 我言简意赅。 而男子也终于注意到我们两个窃窃私语的不速之客,他高高扬着手,震惊地看着我们两个人,手里的婴儿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定在了那儿。 “你们是谁?” 男子把手收回来,眼睛瞪得有铜铃般大。 趴在男子脚下的女子也哭喘着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向我们,全然只剩下茫然。 她很快反应过来,站起身,就要抢夺男子手上的婴儿,气力上比不过,于是便张大嘴,用力地在男子的手上咬了一口。 男子吃痛,却没有松开手,抬起脚,用力地揣向女子的肋骨。 女子娇小的身躯如同皮球般,在地上滚了三圈,卷着泥土滚到我的脚边,血从她的发丝留下来,她抱住自己的肚子,痛苦地蜷缩成了个虾球。 泪水和着血水,就这么从她的脸上流下来。 这女子不是他人,正是暮悲花这个疯癫的花妖。 她埋我和华火的时候有多疯癫,现在就有多可怜。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可惜。 “你们是谁?赶紧从我的院子里出去!再不出去,我可就去衙门找人了!”男子忌惮我身后高挺的华火,没有什么大动作。 躺在地上的暮悲花转过身,用力地抱住我的脚,口齿里含糊。 “大侠、大侠,求你…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 她这么说着,眼泪水儿和混着泥水的血水直流,黏糊了整张脸。 我弯下腰,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身上找到刚刚歇斯底里的半分模样,可惜只找到了她眼角的一颗小痣。 还别说,这暮悲花被毁容前,还挺小家碧玉的。 我想起她红纱之下触目惊心的青疤团,应该就是‘周郎’埋尸时草木皆兵的时候,害怕诈尸,用力用铁锹把她的脸敲烂了。 真是可惜。 “大侠…”她看不懂我的目光,有些害怕地后退,手撤离我的腿。“求你救救我,我给你们磕头!” 在她弯腰伏地之前,我用手抵住她的额头。“站起来。” “啊?”她抬起头,眼睛里都是不懂。 “我说…站起来。” 她先是迟疑,而后由慢到快地摇头。“不,如果你们不救我,我就不起来。” “暮悲花…”我垂眼看向她,如同在看曾经的自己。“我们现在是可以救你,但是我们走了呢?他若是想要杀你,大可以在我们走后的任何时刻杀了你——” 我顿了顿。“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暮悲花哽噎道,“我听不懂。” “不懂没事。”我耐心地站起来,“站起来。” 她将信将疑地用手撑住地,慢慢地站起来。 我扬起手,但身后的黑符没有半点动静,这才想起,这是暮悲花的神识之境,不是我的神识之境,我使不出法术。 “莫狂澜…给你。” 但华火颇有默契地将方井旁的铁铲递给了我。 “嗯。”我接过铁铲,送到暮悲花的手边。“拿着。” 暮悲花身为人的时候,只是个小巧的姑娘,铁铲立起来比她还高三寸,她拎在手中,差点踉跄。 “大侠,这是什么意思…”她迟疑地问道。 而站在台阶上的男子也是皱着眉看向我们,估计耐心已然磨得差不多,拿看疯子的眼神扫向我和华火。 “拿着这个,转过身。” 暮悲花听话地转过身,后背朝我。 我伸出手,摁在她羸弱的后背上—— 另一只手指向男子的同时,我把她推向前。 “杀了他,把孩子救回来。” ☆、出气 渡人不能渡己,渡己不能渡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暮悲花拿着手上的铁铲,从头发丝儿到脚掌都在颤抖,走一步往后看三次,眼睛充盈得只剩下血丝。 “为了你的孩子。” 我如是说道。 “莫狂澜…”华火低声说道,“她一个女子…又不是你…” 暮悲花确实是个羸弱的女子,她在男子的瞪视下,手抖得就跟筛子一样,鼓足了十足十的勇气,也只不过是用铁铲轻轻地在男子的肩膀上蹭了一下。 其力道,还不如我给小猫崽挠痒痒的力道大。 “啪”得一声,暮悲花立马把手上的铲子扔到地上,眼泪水儿洒了满脸,颤抖着手想从男子的手上接过孩子。 男子想也没想,直接一巴掌甩开了她。 刚刚那不疼不痒的一铲子,成功地激怒了男子,他伸出脚狠命踹着暮悲花的肺腑,踹到她趴在地上开始干呕。 “去去去,你们别看了,快走!”男子到底是忌惮我们的,亲自用手挥舞着赶我们走。 我伸出手,佯装要抢走他手上的孩子,他耸起肩,像是被戳中穴道般立马往后退。 “你们干什么!”他瞪大眼睛。 “不干什么。”我指向他手中哭啼的婴儿,“你是不是要杀他?” “这关你们什么事?别在这儿闹了,不要以为我衙门没人啊,赶紧走…还有,你们记着了,这不是我的孩子,是地上这个小贱人的孩子!” 我见他言语激动,便放慢声音。“我们出去可以,那你告诉我,地上这个女子,和你是何干系?” “何干系…”男子四处乱转眼睛,“这人就是个恶狠的婆娘,非得说是我的娘子,还说这个孩子是我的,我气不过…她这是…在坏我清誉啊!” 我含着笑,垂眼看向趴在地上的暮悲花。“他说得,可是真的?” 暮悲花眼神闪烁,撑着胳膊肘和膝盖爬起来。“夫君…” “你们看!”男子破口大骂,“这臭婆娘到现在还不承认!我要、我要…” “你要怎的?”我抬眼看向他。 “我要。”他挪动着自己怀里的婴儿,飞快地看了我身后的华火一眼,把嗓子眼的话吞了回去。 我替他说出未能说完的话。 “既然你不想这对母子来叨扰你…”我说道,“不如你将这婴孩扔进方井之中,如此一来,人鬼殊途,倒是轻松。” 我说得通情达理。 华火拉住我腰间的衣裳,轻声哼着。“莫狂澜…” 男子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这…这、这…”他的脸憋得通红,“这可是你们说的!” 他咬紧嘴,眼神如同饿了好几天没吃过饭的哈巴狗,捏紧胳膊,提起脚就往方井旁走。 “周郎!” “周郎——”暮悲花没曾想竟有这般变动,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立马扑向井边,从背后拉扯住男子的衣领,往下一拉。 男子反抓暮悲花的手腕,把她甩到地上,他没有犹豫,眼神里只剩下这一方盛满水的井。 他高扬起手,就要往水下扔去—— 也就在这时,他的身后扬起一个并不高大的黑影。 “砰!”得一声。 暮悲花大声喘着气,手上颤抖拿着铁铲,汗水比泪珠还大,从额角直接砸下来。 男子的身子往前栽,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她拿起铁铲,一遍又一遍地砸在男子的脑袋上。 就如同男子对着她的尸首所做的那般,周而复始,不停不息。 “砰!” “砰!” “砰!” 和着婴儿的啼哭声。 一炷香之后,男子的脑袋早就血肉模糊了,暮悲花中了魔怔般不停止动作。 华火紧紧地揪着我的衣裳。“莫狂澜…” 暮悲花扬起铲子,我扬起手,接住铁铲,扔到一边。 铁器挂着地面,发出“刺啦”的刺耳划拉声。 她这才像是醒过神,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听到耳中,她沉下身子,立马摸索着抱紧孩子。“团团…团团…” 她打着冷战,哭声不止。 我静静地站在原处,突兀想起凡间女子一哭起来,没有个半晌是收不住的,便弯下腰,把地上男子的尸身拾起来。 “你捡这脏东西干什么…”华火看着反胃。 我直接拎起来,往门外走去。 门口打瞌睡的老妪还靠在墙边,她打了个响鼾,被自己惊醒后拿眯成缝的眼睛看向我,又再看向我手里不断滴落血块的尸体。 她缩在墙角一颤,再次闭上眼睛,嘴里嘟囔着。“大白天里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 “对不住。”我勾起老妪的领子,“还劳烦你这孩子在白日梦替我引个路。” 老妪看着我,脸嘴皮子都在颤抖。 “去郡主的府邸。” 我笑得和蔼可亲。 只可惜这小老妪没办法体会我的苦心来,我拽着尸体的手又多紧,她嘴皮子抖得就有多紧。 周围升腾起雾气,以这小老妪为中心,开始从地底满出阴冷的水。 我抓住身后华火的手腕,水在瞬间没过我们的头顶,也在下一刻于周身霎那退潮。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雕梁画柱的大宅子。 “你们是谁?” 这达官贵人的宅子就是不同,单单是守门的男娃就不只三个,且个个壮比小山。 “你们郡主可在?”我问道。 “郡主?”小兵皱紧了眉,看我手中折成两半的尸首。“你要见郡主干什么?” “我不是来见她。”我耐心地说道,“我只是问她在不在。” “在、在府邸中,但你们是何人,可有折子?”这小兵还要问,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小兵用刀柄撞了撞他的后腰。 “没看见他们二人的衣着和气度么?肯定是郡主请来赴宴的原府小姐和少爷啊,刚刚郡主念叨了许久了…” 他们两人身子往后一躬,紧快地把眼神从华火和我的身上收回来。“都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二位、请——” 我略微惊讶,想不出他们两个为何如此恭敬。 我本来只准备问问,没曾想真的进来了。 没多犹豫,便在下人的指引下走向后花园,引路的下人一直拿眼睛盯着我手边的尸首。 “小姐…你这是从哪儿淘来的傀儡…倒是逼真…” “你可喜欢?”我看他憨态可掬,“要是喜欢,下次我给你再做一个。” 华火在我身后低笑。 “你看这位小公子长得如何?”我把华火推到他跟前。 “这位公子…风华无度…小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子…”下人老实地说道。 “那好。”我点头,“下次我若能再来,就做个跟他一样的傀儡给你。” “谢谢姑娘…谢谢…”他连迭点头。 华火的笑僵在了脸上,眼神黏在我的脖子上,就像是要来咬我般。“莫狂澜,你若是敢杀我,我就算变成鬼也会爬出来把你拉下来…” 后花园的亭子边,飘散着点点碧波和荷花。 好几个少爷、公子、小姐围在亭子里,他们的正中间坐着一人,看那衣裳和举止,就是‘周郎’口中的郡主了。 “郡主,你说说,我们若不然今天就用荷花为题,来作一首诗…” “不好,郡主,我觉得啊,还是用碧波为题。” “你们嚷嚷什么,让郡主自己拟不行么,就你们这几个混小子,能捏出个什么诗句来,你们能有郡主心宜的那个书生会写么?” “那个书生叫什么来着,只记得姓周,还有个面容丑陋的婆娘——” “就这点事儿,郡主早就派人去治理了,黄脸婆罢了。” 他们这几个人倒是快活,暮悲花在周宅要死要活,他们在这里吟诗作对。 郡主看起来生长得挺出落的,怎就落下了个眼疾,非得喜欢个姓周臭书生呢。 他们几个人朝我看来,显然是发现了我和华火。 “你们、你们…是哪家的公子和姑娘,我怎么没见过?”郡主站起身。 其余的公子小姐们纷纷拿好奇的眼神看向我们。 “我不是谁家的小姐,只是来给郡主送个东西。” “什么?”郡主问道,蹙起眉头。 我抬起手,直接把右手拎着的尸首扔出去,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地落在他们盛放瓜果的桌子正中央。 血块和西瓜一个颜色,飞溅到他们每个华贵弟子的脸上。 “给你送驸马来了。” 我说完这句话,看着他们每个人由惊诧转到恐惧的神情,慢慢勾起唇角。 真可乐。 一个个得。 我这边笑着,还没欢愉够,三张黑符掉落在地上,黑暗卷带着坑底的潮湿,重新覆盖而来。 暮悲花还没从神识中完全抽离出来,抱着自己,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团团、团团。” 适应完黑暗后,我转过身,捏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满是青疤的脸。 “莫狂澜…”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从她的眼中掉落而出,滴在我的手腕上。“你为何要这么做,神识里都是假的…” “我不管真假。”我扬起下巴,“就算是假的,这个情你也欠着我。” “你要如何?”她看着我,眼中已然没了怨恨。 “入我九华山。”我言简意赅。 “可我…我是个恶人。”她吞吞吐吐。 我轻笑一声,用红纱抹开她脸上和着泥水的泪。 “就好像谁不是似的。” ☆、筑庙 “困了。” 这阴冷的坑底,花香沉沉,直让人想要打哈欠。 暮悲花坐在我身旁,用红纱盖住她满是青疤的脸,嘴里呢喃。“九华山…九华山…” “莫狂澜…”华火朝我坐近,“这次你怎么这么好心,还要纳她入九华山,之前滕王和百夫长,你都说要么死,要么收走灵力。” “为师这是,”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怜香惜玉。” “嗯。”华火比划了动作,“真是一手怜香惜玉,之前差点没把她的头给磕破了。” “怎的?”我瞥向他。“要不要尝尝为师不怜香惜玉的力道?” “这可就没必要。”华火往后挪了几寸,“说到滕王和百夫长,他们两人哪儿了,到时候怎么找到他们?” “这个大可不必担心。”我扬起手,收回漂浮在半空中的黑符。“他们身上有我种的黑符,若为师想找他们时,他们就算是不想来,也得滚着土爬着地过来。” “为师困了。”我说着,将他揽入怀中,衣角在半空划出一个弧度,他被我带倒在地。 “你困了,抱我干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不动弹,任由我取暖,耳根子慢慢爬上晚霞的颜色。 养猫防老。 我在心里念叨着。 果真是养猫防老啊。 这么想着,我的眼开始扑朔起来,没曾想,我这失眠了几千个岁月的老鬼怪,竟然因为揽着几分温暖,也开始嗜睡起来。 背枕黄土,手触紫花,就这么睡过去,不问朝暮。 睡梦中,有温热在我的脸上摩挲。 不用想就是小火花这个猫崽,看在他知分寸,没有上牙的份上,我没有把他掀开。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头顶的巨石开始挪动,从上面掉落下碎土,淅淅沥沥地洒在身上。 “砰”得一声。 巨石在头顶的方向被炸开,上方直接下起石头雨,大块大块地砸在身上。 我不被这炸裂声轰醒,也被这石块砸醒了。 碎石埋了我一身,几乎让人无法动弹,正准备作力,只听见从上空跳下来了一个人。 “迷途。” 听着清冷的声音,就知道是洛阳,我微微松落手。 “迷途…迷途…” 只是听这两个字,我就觉得胃中翻滚,按捺不住皱起眉。 上方的动静越来越多,洛阳用力拨开我身旁的碎石块,光亮透进来,我终于重见天日。 “迷途。”洛阳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死而复生的魂魄。 他大力地拨开我身旁的碎石,在我想提醒他可以用法术之前,我发现他的手正在滴血,尽管如此,他还是徒手挖开我身旁的石子和土。 血一滴滴掉落在地上,砸出微弱的声响。 他揽着我的脖子和腿,把我抱起来,跳出石坑,石块和尘土从我的身上慢慢掉落。 我蹙起眉头,却不想动弹。 不是我不能动弹,而是我陷入了深思。 洛阳身上出现一股往前从来没有的中草药味,虽然只是轻微,但足以让人嗅出。 如今他为什么要救我。 当初他为什么又要背叛我。 “狂澜…”他把我放在树旁,周围的紫花摇曳,天色好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看向他。 “狂澜…”他板着脸,语气却又是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我不语,垂下眼,看向他不断滴血的手和破烂的衣袍。 他比我更像是在坑底埋了一天一夜的人。 这就更让我想不通了。 洛阳这又是何苦。 他抬起手,想摘走我头发上的一片落叶,却被我拦住,抚开手。 “怎么了?”他问道,手僵在半空中。 “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我想不通,”我看着他,企图将他和初见时那一袭白衣,半点无尘的模样叠放,但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成仙就这么好?” 我站起身,推开他。 为了成仙,他毁了我对凡人的最后一点念想。 为了成仙,他宁愿看着琴瑟放我的血。 成仙真的这么好? 我苦笑着,走到坑边,开始学着洛阳刚刚的样子,徒手挖碎石。 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用那法术。 碎砾嵌入手指、划伤手掌,灰尘卷着血滴落,流入坑底去。 我刨了一炷香左右,先把昏迷的暮悲花抱了出来,而后再笃定地低下头,如同魔怔般往另一处刨。 手心都快烂了,可我的心中升腾起一股快意。 石头底下传来蠕动的响静,华火似乎醒了,我抚开他身上的最后一点碎石,他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如同雕像般僵硬在原处。 我们两个人同样狼狈,浑身都是尘土。 他的眼睫毛上都挂着泥土,整张脸糊成一团,我却觉得他干净得连人间的玉都比不上。 “莫狂澜…”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的手,“你怎么回事…” 他坐起身,看向我被血色抹开的手,瞳仁收缩,我却笑得前俯后仰。 “喂…莫狂澜…你别吓我啊。”他急忙想拿布擦我的手,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全都是脏兮兮的土,只能举起我的手,像捧着什么易碎品般不敢动弹。 “小火花。”我弯下腰,长发垂落在他的肩上。 现如今的我,如同病怔一般渴望温暖。 “在。”他盯着我。 “你想成仙吗?”我手上的血滴在了他的脸上。 “成仙?”华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面若凝霜的洛阳,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反手包裹住我的手心,紧紧地勒住,不让血再流淌下来。 “成他娘的仙!” 粗放之词落地有声,虽然一点都不雅致,但却仿若解开了我心中郁结了好几千个年头的怨气,打通了心中堵塞的某个地方。 成他狗屁个仙! 仙有何用,天道又有何用? 他们能渡众生贫苦? 他们是能让黄河不再决堤,还是能让长江不再发洪水? 他们能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说什么天道轮回,只不过是自怨自艾,你信天,就是不信自己。 “莫狂澜…” 华火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用手缓慢地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让他感到害怕。“你怎么了?” “没事。”我直接抱起他,跳出坑外,没有看伫立在原处的洛阳,擦肩而过。 “为师只是…欢喜。” 只是不想再陷入曾经了。 华火好像对我抱起他这件事挺介意的,闹了一下午的脾气,直到大师叔说要归山的时候,这才不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 孩子大了,不好意思被人抱着,可以理解。 我当时怀里抱着一个小火花,另一只手拎着只暮悲花,满身还全然都是尘土,肯定很像是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现如今,其余几个弟子都不敢与我说话,连看我都是拿眼悄悄斜着我。 包括大师叔,捋着胡子的手变得十分慌乱。“狂澜啊…真没想到,你竟然靠着自己回来了,洛阳带着众弟子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们,还以为你们…” 三师姐从队末绕到队前,走到我身旁。“小师妹,你气力怎么那么大,竟然能连男人都抱得起来,要是我,就连你都抱不起来呢。” 我看她言语里有话。“三师姐,到底有何事?” “是这样…”三十节垂下头,颇为嗫嚅地勾起耳边的发丝,“我这里有师父留给我的伤药,想留给华…华火。” “他就站在我身后,你自己给他不就好了。” “诶呀…你,你小声点…”她囫囵地把药塞到我手里,“拜托你了,小师妹。” 说完这话,她立马退回去,跟个小鲤鱼般涌入水中。 “莫狂澜…”华火走上前,“她给了你什么宝贝,我可是看见了…” “给了我,”我应道,“一片芳心。” “什么?”华火凑过头。“什么信?” 瞧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知道三师姐这一片芳心,终究是错付了。 “诸位大侠,先别走,先别走!”村民们跑上来,把我和身后的白豆皮洛阳派们团团围住。“我们有一事要说。” 为首的村长跑得气喘吁吁,直接冲我跑过来,声音还没出,膝盖骨先弯下,“啪”得跪在我跟前。 “仙人,清受我一拜。” 我往后退了三步,身后的白豆皮们也被吓得连连往后缩,全是一头雾水。 村长身后的村民也纷纷跪下,朝着我和华火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这是…”大师叔看不是拜他的,神色似乎有些黯然,“这又是何苦。” “不苦不苦。”村长连连摇头,“我啊,和村子里的村民们,商议着给你们二人起香火。” “哪两个人?”华火怀疑自己听错了,从我身后站过来。 “就是您和这位仙女啊。” 听见仙女这两个字,我这老人家天灵盖连同着太阳穴一起作痛。 “什么又叫做起香火?”华火问道。 “就是——就是、”村长笑道,“我和村民们准备给你们两个人起一个庙,摆上你们二人的雕像,祖祖辈辈的传下去,绵延香火。” 我听到这儿,也是一愣。 华火摇手。“这就不必了吧…” “哪里不必啊。这当然得一定,你们两位是真天人,救了我们村庄,又能起死复生,我们一定会给你们筑好庙!” 他们的声音逐渐模糊在我的耳旁。 万年前,世人利用我的恩赐治好了黄河洪水,给我起了庙。 这一次,我没了恩赐,却又在差不多时刻给我起庙。 我抬起头,看向天。 可真是一个好轮回。 ☆、婚约 村民说筑庙这件事,我原生以为只是说来玩玩,哄哄我和小猫崽。 没想到半个月后,村长带着系着红绸的木牌登上洛阳山,说这是挂在庙宇上的檀香牌,用来镇妖邪。 木牌上一共两行字。 “左一行华火,右一行莫狂澜。”华火沉声说道,声音和门外竹管里流水声融在一起。 “你又知道了。”这木牌子他还没瞧见,却说出了上面的字,“你怎么知道的?” 他负手转身。“猜得罢了。” 如若他的唇角没有那般刻意地勾起,我怕是都要信了。 这小猫崽确实有些玄乎,有些时候,有些事,他仿若真的能抢先在发生前说出个所以然来了。 就譬如上次暮悲花入我身,我总觉得他是能知道暮悲花接下来有何举动,这才那般不慌不忙。 又譬如我曾经只不过浅浅跟他提了往昔的事,他却表现得如同已然经历过般,能顺着脉络猜度我的心意。 他昨晚竟还问我。 “莫狂澜…你这般惆怅,是不是在想你那梨子师父为什么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我一个万年的老鬼怪,城府难道就这么浅,让他一个二十一的小娃娃直接能看穿? 我捏着手中冰凉的木牌,只觉得荒诞。 “莫狂澜…你说,我们还活着呢,就有了庙,如果以后死了,他们是不是要给我们建个皇宫。”他从我的手上接过木牌,用手指在刻字上摩挲。 “你若是想要皇宫,为师现在就可以给你抢过来。”我看着他用手指在我名讳的刻字上来回蹭,像是下定心思要把我的名讳磨平。 “这…”他抬眼,“这大可不必…君…不夺人所好。”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把君子两字从嗓子眼儿吞下去,硬是没吐出来。 “为师没给你开玩笑。”我站起身,“掐指一算,也该到皇城孽缘之时。” “什么皇城?什么孽缘?” 他还想问,门外传来三师姐的脚步声。 能听出这是三师姐的脚步声,其实半点都不困难——女子脚步声轻浮,来时轻快,到了我房门外,反而慢下来。 不用看,就知道三师姐正耸着肩整理她的衣裳和仪容。 不为别的,就为我身旁这位祸水。 “小师妹…”她从门缝中探出身,脚没进来,发辫先进来,明知故问道,“原来这位小兄弟也在…” 华火没看她,依旧站在原处看手上的小破木牌子。 也不知道他这么出神地看着,是不是想用眼神在檀木的正中央烧出个洞来。 “三师姐所来为何事?” “这位小兄弟…难道他就住在你的屋子里?”三师姐答非所问,神情还有些着急。 “隔壁还有间小屋子。”我隐讳地说道,没有提起我每晚会揽着化为猫的小火花同眠。 若是三师姐承受不住,当场晕厥在眼前,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哦…是这样…”三师姐送了好大一口气,“是这样,师父喊我来给你送个东西,让你下山。” 她从袖间掏出一张灰红色的信纸,怎么看怎么喜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过年赴宴的帖子呢。 我接过来,还真是帖子,只不过赴的不是过年的宴席,而是皇城深处的鸿门宴。 我打开信纸,上面用晕染而开的墨水沾在指尖,一看就是琴瑟刚写不久。 “迷途我徒…”三师姐站在我身后,开始念信纸上的字。“早过及笄之年,当入婚年,为师为长辈,为你在紫宫之内寻了婚约,皇城之中,‘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其中一位姓景名飞宇者乃当今圣上四皇子,比你年长两岁,容貌、品性皆是睥睨无双,可成良缘。” “今日下山,便有人来接你,去赴皇城之宴。” 三师妹念到后头,声音颤抖得跟二胡有的一比,眼睛睁得就像要吃了手中的信纸般。“小师妹,你要嫁人了?还是四王爷?” 三师姐可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小她好几岁的师妹,还能赶在她前头被师父指婚,她掐着信纸的手指盖儿发白。 她这句话说得尤为大声,不仅惊起了窗外的飞鸟,我身后的华火也豁然抬头。 他手上“咔哒”一声,檀木的牌子直接在他的手中碎成了两半,不仅如此—— “华火,你手上着火了!”三师姐喊道,“烧起来了。” 木牌在他的手上烧成了灰,顶端系着的红色绸子被烧断,化成两段黑灰色,躺落在地上。 “谁要嫁人?” 小火花说这话时,也许是神情过于凶狠了些。 吓得平日里仰慕他的三师姐都忙不迭往后退了三步,不敢出声。 流水光阴急,浮云富贵迟。 洛阳派的诸位师兄送我下山,神情一个比一个夸张,就连平日里在外山打杂的弟子们也纷纷跑来围观。 “这就是掌门收的小师妹么?我记得她前三年都在外山打杂来着,怎么上个月下了趟山,反而攀上了个好姻缘?” “听说她下山收妖,救了一整个村庄,师叔没有做到的事情被她做成了,山民们给她筑了个庙,且上报朝廷。” “是啊,事迹惊动了朝廷,史官还说要将这事迹载入民间史说呢。” 听到史册这两个字,我倒是想到了之前随手翻阅的史册,万年之间,无论是哪朝那代,《恶人篇》中,首当其冲得必得提到我的名讳。 ‘莫狂澜’三个字贯穿文章头尾,其间裹挟的都是骂人的飞沫之词,有的把我比成阎王身后的恶鬼,有的把我拟成杀人于无形之间的瘟疫。 我平日里闲了,就喜欢翻翻这些之乎者也的史册,别的不说,就冲史官们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我也得好好学学。 都说术业有专攻,要我说,就连骂人,也算是项本事。 可惜我是个粗鬼,相较之下,我还是觉得动手比骂人容易多了,若是被打之人不服,你就多刺他一血口子。 什么时候刺到他唇色苍白没了气力倔,什么时候就是个头。 “莫狂澜,你着什么歪理,要是被你打的人心里不服,他大可以回去好好养伤,在家里躲着骂你。”华火坐在车厢对面,嘴里叼着根暮悲花给他的花茎。 说了半天,我有些口干舌燥,伸出手舀了一勺绿豆汤喝。 这皇城的车厢就是与众不同,不仅宽敞,而且还在角落上盛着香炉,袅袅的烟卷成长条,由细到粗往上飘。 一直飘到车顶的罩灯上,熏着只露出一个缝隙的纸灯罩。 “他在家里骂他的,只要不要凑到我跟前,惹我不快,我管他——”我抿了一口绿豆汤,“哪怕他从早上骂到晚上,那是他的事,也只是他的不快。” “这也是,一天到晚活在对别人的不满中,确实煎熬。”华火点头,“那若是他不知好歹,非得叫嚣到你的跟前呢?” “简单。”我眯起眼,“这样的人为师也遇到过,只用了一招,就再没有人敢这么做。” “什么招?我学学。” “你学了做什么?有没有人骂你。” “谁说没人,我的黑粉加起来也能绕微博一圈了好吧…各种手段的都有,防不甚防,出去演出都能遇到朝我身上射激光的。” “激光?” “就是一种有伤害性的光,影响演唱不说,若是长时间射在眼睛里,能让人瞎。” “你当个戏子还真是艰辛。”我放下舀子,绿豆汤砸出了个小汤花,“为师这个法子,还是跟洛阳派学来的——” “曾经有些人确实不知厚薄,自己不甘偷偷骂我,非得凑到我身前来讨教训,一个个如同急着跳向热锅的蚂蚁,于是乎,我将他们一个个绑了起来,倒吊在悬崖边。” “悬崖风大,雨雪和浪花又来得及时,再加上我在他们的身上划了好几个口子,血汩汩往下流,那光景,甚是有趣。” 我回忆起来,慢慢勾起唇角。 “然后呢?” “然后就让他们骂去,我找人看着,不让他们死去,用水泼醒他们,监督着他们不准骂停,若是少骂一句,或是声音小些,就再加一道血口子。” 那时,悬崖下挤挤攘攘都是来观赏骂战的人群。 其中还些个都是素来痛恨我的,看到倒吊的人们,个个捂住嘴咬紧牙关,都是想杀了我却又奈何不了我的模样。 “就这样,再没有骂到我跟前的莽夫。”我笑道,“毕竟人这东西,怕强不怕弱,怕疼不怕厚脸皮。” “你这法子啊。”华火用手指敲动桌角,“只适用于你这人间,对我那边确实半点都不行,我要是像你这么做,早就被法律制裁,直接抓到局子里啃馒头了。” “法律?” “哦…也就是国法,法度、律法,用来制裁我们这些人行为举止的规则,在我们那世间,法几乎高于一切。” “若是你们那儿的法那般凌然一切,能治你,必然也能治他人。”我看向车窗外,“你无法动刀,那就托法治人。” “哪有那么简单,舆论啊媒体啊,各种潜规则明规则,烦不胜烦,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你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懒怠得管,规矩是人定的,人必然也能破了,舆论是人群传的,你不放在心上的话,也不过是一团废话。” 我抬起手,点在他的额上。 “你管这些东西干甚,只管让自己强大起来,让恨你的人只能看着你往前途处走,到时候,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恨你。你在天地间,自然所向披靡。” “可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熬到曙光。” “为师没让你熬到曙光。”我屈起手指,敲在他的额头上,“你只管往前走,走到化为尘土为止,若是活千年,那就走千年,若是活百年,那就走百年,若是活十年,那就走十年,到那时,哪怕你的周遭依旧是一片黑,但你——” 我点着他。 “却已然是一道无人能及的火光。” 我说完这话,他愣愣地看着我,酝酿了半天,只是憋着气,缓缓地‘吁’了声。 ☆、首恶 我和小火花聊得兴致盎然,瞥眼望向窗外,掀起帘子—— 这才发现,我那三个傻徒弟骑着马,如同侍卫般随行在车厢后,马屁股扭得有多招摇,他们就有多显眼。 尤其是老三惊物候,生怕不知道他天生与众人不同,学洛阳派子弟穿一身白衣,衬得他面黑哪里只是如碳,简直就是如搅动了千遍的墨,黑到发光。 他瞧我望向他,咧开嘴朝我笑,一口白牙照亮自己的面容。“师父!” 他这么一叫,陆审言也注意到我来,他拿手拍向马屁股。 马喷了个不情不愿的鼻息,朝车窗旁跑过来。 “师父。”他把脸凑到窗旁,“你看我的脸,全好了!” 我惊奇地伸出手,掐了一把他光洁的脸面。“果真全好了。” 陆审言虽胖,肤质却是一等一的话,掐起来就像是在掐刚刚剥壳儿的鸡蛋,还是自带抖动的那种。 “怎么好的?” 我正问着,车厢里的华火站起来,站到我身后,胳膊绕过我的肩膀,将我掐在陆审言脸上的手收回来。 “师父,这可要多谢你那位白豆皮师兄。”陆审言说话的时候脑袋一摇一晃。 “白豆皮那么多,师兄也那么多,你说的是洛阳派上的哪个?”我问道。 “就是那个——” 陆审言伸出手指,直指身后,我循着他的指向望去,看见洛阳座下的黑马。 洛阳也看向我,与往日不同,他的脸上带着面具,直接罩住他整张脸,只露出清冷的脸。 他骑着马走到车厢旁,一股怪异的中药味悠悠飘来。 “就是这位洛阳师兄。”陆审言说道,“他给我吃了一昧药,虽然苦得就跟黄连一样,但是很快就好了。” 洛阳什么时候还懂中药了? “你…”看在他救了陆审言的份上,我开口,“为何要戴面具?” “因为不想那人看着我的脸,徒生怒气。” 他说得委婉,我却也知道他话语中的‘那人’就是在下。 “洛阳师兄这般正派,怎么可能有人会厌倦你呢?”我说得在理,毕竟在下是个鬼怪,未曾为人。 “我做了错事。”他说道。 “什么错事?”我思忖着他的话,“你又招惹九州的哪位姑娘了?” “我却不曾想到自己会做这般愚钝的事。”他说得扑朔迷离,完全就是自己和自己对话。 陆审言盯着他,紧皱眉头,一脸‘这位仁兄到底在说什么的神情’。 “行了行了,洛师兄,你就不要在这儿‘夕阳西下,断肠人在瞎想’了,你有功夫打哑谜,不如想想等会儿去了皇城,你该怎么戴着面具吃晚饭?” 陆审言话说得有趣,就连平素老是苦着脸的宦游也听笑了。 “陆呆子,你竟然也知道几句诗词?” “笑话,没生过孩子还没听过娃娃哭么?就你平日里读的那些酸词酸书,我读上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你就吹牛皮吧。”宦游翻眼白,“等你哪天自己成了牛皮,就可以自己飞了。” “我能不能变成牛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断背的穷酸书生。” “我不与猪猡说话。” “那老子还不与虫蚁说话呢。” 他们两个你一句来,我一句往的,看得周围来护送我的王城小厮们目瞪口呆,可能在雅致的环境里待多了,没见过还有这般骂仗的,个个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华火拿胳膊撑在车窗边缘,最终叼着花茎,也听得眉眼直飞,时不时打个响指,说声“好!” 浑似在听书一般。 “你们怎生这么吵!”车厢内,传来一声娇喝。 我转过头,发现花盆里的紫花气得花骨朵都开了,显然是被扰她清梦的人给惹怒了。 我捧起她,送到窗边。 “你们三个,见过这位暮姑娘,她往后就是我们九华山一派的人了,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好熟络熟络。” 我松开手中的花盆,陶瓷的盆座摔碎在地上,暮悲花显出原形,她踉跄了一步,险些滚下坡。 “莫狂澜…你就不能轻柔些。” 暮悲花的声音从红纱下传来,每一口气都带着花香。 “莫非——”宦游坐在马上,惊愕地问道,“五恶暮悲花?你就是那个花妖?” “算你识趣。”暮悲花刚睡醒,声音里和着喑哑。 “如此说,九州十恶,竟然只剩下四、三、二恶这三人没被收服。”宦游看向我,“莫狂澜,你当初答应我们的,若是收服完十恶,就放我们走?可算数?” 宦游平素最不信我说的话,这番言语,是对我放过他又生了希望。 “放谁走?师父在哪儿我在哪儿,我才不走。”惊物候操着不熟练的汉话说道,陆审言跟着点头。 “不走,不走。” “莫狂澜,到底算不算数。”这厢宦游说着。 “莫狂澜,你快把我拉上车,我一没马匹,二元气大失,你是想让我被太阳烧死?”这厢暮悲花有说着。 好歹我也是一山之主,他们却个个直呼我的名讳,真是乱了礼数。 我被吵得天灵盖疼,抬起手把暮悲花拎起来,扔到宦游的马上。 宦游话没说完,嘴还张着,怀里突然多了女子,整个人僵硬得比南山的柱子还要直。 我拉上车窗的窗帘,用手撑着头。 世间终于宁静得只剩下绿豆汤味。 还有小火花带着笑意的眼神—— “莫狂澜,你与我说说。“ “说什么” 他伸出手比划,“现如今我已然见了十恶陆审言,九恶宦游,八恶惊物候,七恶滕王,六恶百夫长、五恶暮悲花,还有你这个首恶莫狂澜——那剩下来的几个三个,到底是人是鬼,又是何种模样?” 我舀起绿豆汤,却不喝,又倒入汤水中。 “四恶跟暮悲花一样,也是妖,只不过暮悲花是花妖,四恶是中药成妖。三恶是堕仙,现已入邪道,曾经触犯天条,试图引诱天帝,被天母一脚踹下堕仙台。” “这三恶也是好胆识,竟然还敢引诱天帝。” “这天下,大抵就没有她不敢引诱的人。”我念叨着。 “仅剩下的第二恶呢?”华火接过我手上的舀子,开始盛绿豆汤,“他又是何种模样?” “他…”我顿了顿。 长久的沉默后,华火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不提也罢,已经死了。”我移开眼。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会被列在九州十恶上?顶多…顶多算是个生死不明。” “嗯。”我抬头,看向车顶上朦胧摇曳的烛火,“就算是生死不明,他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为什么?”华火穷追问不舍,“二恶到底是谁?” “算了,我来告诉你吧!” 车窗外的陆审言掀开帘子,大刺拉拉地朝里面探头,“这九州二恶啊,就是九华山的旧山主黎,万年前,也就是差不多我们身处的这个朝代往后几十个年头,他那时候还是九州十恶中的首恶,被杀了后,尸首送往天宫,结果在众仙面前尸体凭空消失,非常诡异,这才说他生死不明,没把他从十恶中剔除!” “黎?他又是被谁杀的?” “问得好!”陆审言一脸兴奋,“说道这个,就不得不提我们的师父,知道为什么师父能直接跨越众人成为九州首恶么!” “为什么?”华火虽然问着陆审言,视线却落在我身上。 “因为啊,九州无人能近身的黎,就是被我们的师父给杀的啊!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山更比一山高!” 陆审言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飞扬,眉毛在脸上乱飞,得意得仿佛人是他杀的似的。 “莫狂澜…”华火重新坐到位置上,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凝视我。“你和那个梨子到底有什么故事,更让我好奇了——” “你跟我说过他对你有恩,对你很重要,却又杀了他,这般自相矛盾,嘶——”他眯起眼,“师父,你还真是教人好奇。” “与其在这里好奇,不如好好磨练你的法术。” “我有好好练。”他说得委屈,“神仙都没我学得快,你到哪里再找我这么聪慧的弟子?” “猫这种东西,凡间一抓一大把,黑毛的,黄毛的,灰毛的,橙毛的,哪个不比你这个红毛的好看?” “莫狂澜,你…” 车厢没有再颠簸多久,皇城脚下的繁荣声席卷小贩的叫卖声而来。 马车换成轿子,绕着亭台楼阁左绕八弯,再探入王府,越上石桥。 我掀开帘子,从轿子上跳下来,伸出手,要接华火下来。 “莫狂澜,我是个男子,你对我这么怜香惜玉是想怎么着——” 他没有握住我的手,一掀衣角,自己跳下来,朝着我身后望去。 “狂澜姑娘,真是教我好等,盼星辰,盼明月,可终于把你盼来了。” 背后传来让人无比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我下意识想扬起黑符,直接见血。 这人说完话,还咳嗽了一声,气弱、脚步更是虚浮。 真的是好久不见。 我缓缓转过头,将石桥对面人模人样的四王爷纳入眼中。 本以为会有怒意,但真正看到王爷这副佯装的苍白脸色,我却又坦然了。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我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迷途了。 ☆、激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夕阳渡在四王爷的身上,比烛火还要柔和,但在我眼里,淡红色的光不再是光亮,而是一层血雾。 如若我的眼神可以化为刀,他已然是千刀万剐。 石桥这么短的路,他走得不仅踉跄,还要身旁的小厮扶着。 京城的四王爷,是出了名的体弱气虚,比林家妹妹还要娇弱,外人碰不得,下人惹不得,个个护着看家宝似的守住他,生怕哪天他们的四王爷就被风刮走了。 他离我愈来愈近,我眼底的笑意就愈来愈深。 “狂澜姑娘...” 他走到我跟前,我这才发现他身后扶着他的宫人,竟是个容貌艳丽的女子。 女子鹅蛋脸,按理说该是温柔,但她一双上吊的丹凤眼,眼白居多,多了三分煞气。 她看我的眼神和我看四王爷的眼神差不离八,身上还有灵力的波动。 “含露?”我只是随口一叫。 艳丽的女子下意识张开嘴要应,却又堪堪给咽了回去。 果然是含露。 三恶不愧是三恶,好歹曾为仙人,比其他几个单打独斗的恶人聪慧多了,还知道从我的熟人下手,好治我。 含露当初是因为勾引天宫之主被罚下来的,成了堕仙后,也专好引诱男子,如寄生虫般长在凡间男子身上,直到把他们身上最后一点生气给吸尽。 她专好紫宫之内的王侯将相,若没个一官半职,她还真就看不上眼。 我的目光落在她扶着景飞宇的手,白皙线长,绕在他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想来,景飞宇甚是合她的意。 我再次看向她,她却别过头,不再看我。 “狂澜,你可说得是我身后这位宫人?”四王爷用手捂住嘴,细碎的咳嗽落在手边,“她是大漠新上京的伶人,现如今在我府中教养丫鬟。” 我旁观他咳嗽,只觉得当初我怎么没发现,这四王爷装病的好本事,比他说谎的本领还要高上三筹。 “我此次来...”我站在石桥中央,听着水流声从脚下淅沥流淌。“是为了助王爷完成大业。” 我说得轻巧,但听的人可不轻巧。 四王爷的眼脸朔然被吊起,眼神飞在我脸上。 我身后的一派徒弟们也听得是心惊肉跳。 “姑娘...”四王爷的惊讶很快就掩藏在咳嗽声中,“外面风大,里面烤好了火,备好了宴席,还是进来说话。” 他身后的宫人走上前,跑到我身后给我撑伞。 华火被宫人们挤到最后端,我回头的时候,他正从缝隙中钻过来,抢走宫人手中的伞,给我撑住。 “莫狂澜...你这次又想干什么?”他骨节分明的手撑在伞上,便莫名好看,“算了,等哪次我真猜出你的心思来,那才叫做可怖呢。” 伞的前端垂下一个银线挂着的铃铛,每走一步,铃铛就会响一声,在我和华火之间摇晃。 宴席摆在花团锦簇的院落之间,凉亭一个,游鱼三两。 我转过头,跟暮悲花说了几句话,她盖着红纱的脑袋轻轻点头,无声无息地离开王府。 “先上前八道菜。” 王爷和我的座位隔着中间的小鱼池,整个大凉亭就我们两张桌子。 含露站在王爷身后,我的四个徒弟连并大刺刺地站在我身后。 可能是他们几个长得忒是鲁莽,布菜的宫人们过来,都是绕着他们走的。 “狂澜姑娘大抵已知道我们的婚约。” “知道。” 我用左手撑住侧脸,另一只手用筷子在酒水中随意捅出涟漪。 “狂澜姑娘可知我们之间的婚约是怎么来的?” 我当然知道。 琴瑟这狡猾的掌门人,想得到皇家的支持,用我来换洛阳派的‘名门正派’之号。 “不知。”筷子在酒水中捅出一个小漩涡。 “是这样。”四王爷颔首举起酒杯,朝着我的方向举起,掩在手心里一饮而尽,“我月初随父皇去民间,误打误撞进了你的庙宇,父皇问了你的事迹,很是钦佩,说你是社稷的福兆,我当下听了,就在心中留了印象。” “嗯。” 社稷的福兆? 不如说是四王爷谋权篡位的福兆吧。 “含露,过去给狂澜姑娘布酒。”四王爷说道。 含露听到后,拿着酒瓶的手僵直,她用手指撵着陶瓷的把,朝我不服气地走来。 眼白本生就多,这么一斜眼,我似乎只能看见她的眼白了。 她端在手里的不是酒,于我闻来,倒像是一壶陈年老醋。 酒水还没有溅落,一位短打布衣的人慌慌忙忙跑来,在凉亭的石头上,不慎摔了一跤,翻到地上。 “四王爷,不好了,外面有人闹事。” “何事如此匆忙?”四王爷淡然问道。 “有人…有人要把王府门外的座像搬走,说是喜欢,要带回去…带回去。” “你不必说得吞吞吐吐,直说无妨。” “说石头光滑,材质上好,要带回去给下人做洗衣石!” 小厮话音落完,好几个宫人都捂住嘴,个个想笑不笑的模样。 华火干脆笑出声。“洗衣石?什么人能想出这样的话?怎么不干脆教人拿几匹湿衣裳,放在石头上直接拍洗得了。” “是什么人这么说?” 四王爷的神情已然不大好。 府邸门口的雕像都是一府的象征,尤其是王府外头,那可都是皇帝钦赐的雕像,有特殊含义,如此侮辱雕像,就是在踩在他的脸上侮辱他。 “是…” 小厮又开始吞吞吐吐。 “但说无妨。” “是太子妃。”小厮一咬牙,“她路过此处,说石头好看得紧,就要搬走,因为她身份特殊,侍卫都不敢动她。” “太子…”四王爷站起身,掀开衣袍,往外跑去。 宫人们紧紧跟着他,全是焦急。 含露放下手中的酒杯,也跟着跑出去,路过我的时候,用眼睛在我的脸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刀。“莫狂澜…肯定是你干的好事。” 我站起身,欣赏他们往外跑的身影。 “莫狂澜…”华火负手站到我身旁,“你又想干什么?” “撑伞。” 我话音落下,华火默契地撑起伞,银线铃铛再次垂落在我眼前。 “莫狂澜,又不是艳阳天,你学什么凡间女子,撑什么伞?” 他嘴上这么说,撑得比谁都稳。 还没走到门口,太子妃高昂的声音便刺入耳中。 “你口口声声喊我一声王嫂,怎么,我想要块小石头你都不愿意,四弟就这么小气?” “不是我不愿给,是此块雕像乃父皇所赐,有特殊含义,若是我弃了,是对父皇的不忠。” 相比之下,景飞宇的声音弱了不少。 “你这么说,难道不把太子当成与你同心之人?” “王嫂,这又是哪里的话。” “既然是同心之人,又都是皇子,同享圣上的恩赐,本来就是件美事,哪里有这么多歪理,你允了我,我下次让太子给你找块更大的来。” 宫人们窃窃私语。 “太子妃今天是怎么了,平素她最是端庄的人,竟然学着市集上的妇人跟我们家主子强买强卖起来。” “是啊,平日里她连大声说话都不会呢,要不是这样,太子怎么可能都不重视她?” “她往日里要是有今天半分风采,也不至于被太子轻视成那样,本来是名门的大小姐,在太子府过得还不如妾。” “那也不能欺负我们家四王爷啊。” 宫人叹了口气。 “还不是因为看我们王爷病弱…好欺负呗…” 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好笑。 他们如果知道他们口中病弱好欺负的王爷,不仅最后登上了王位,还把自己的亲生兄弟们直接赐白绫上吊而死,会有何感想。 不仅仅是赐白绫,那些王妃太子妃们,全被景飞宇送入荒漠边塞,充当下人。 皇城上下,他最后一点亲情都没有念。 连根拔起,连根除尽。 这样的阴狠的人,现如今却是这般林家妹妹的娇弱,这般城府,又教人怎么不胆寒。 华火撑着伞和我走出府邸的时候,太子妃和她的马车早就走远,只剩下紫花悠悠的香味。 “暮悲花倒是演得一手好戏。”华火低声笑道。 “比起景飞宇,还差多了。” 我低下头,看向门口呆立着的景飞宇。 他垂着头,拳头被袖子挡住,但脖子上隐忍的青筋还是撑破了冷静。 他看着地上碎成好几瓣的石块,默不作声的模样吓坏了一众宫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生怕自己主子当场气得吐出血来。 “你又何苦气他。”华火低声问道。 “为师不激他,他便能成年累月的蛰伏下去,他等得起,为师可等不起。” 含露陪在王爷身旁,伸出手,想要扶住王爷,却被景飞宇四两拨千斤地躲开。 景飞宇走得困难,面色如真的病了般惨败。 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风带起伞下的铃铛,‘叮铃’一声。 “王爷有鸿鹄之志,是要大展宏图的人,却因时势所困,被燕雀和夏虫轻视。”我说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助王爷完成大业的。” 我重复了一遍来时的话。 景飞宇愣了愣,他的眼神越过铃铛,落在我的脸上。 好半晌后。 “天色晚了,狂澜姑娘先行休息吧。” ☆、骗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四王爷的石狮子被太子妃找人踢碎这件事传遍了京诚。 我坐在屋檐上,撑起下巴看王府外来来往往的人。 最近几日王府外就像是开花街,天南海北各处的人都来参观,有拄着拐杖的乞丐,有马车里偷偷探头的大家闺秀,有绿林里的好汉,还有流浪的剑客。 他们个个望着王府外破碎的雕像,咂舌叫奇。 “你们听说了吗,太子妃想要这些石头带回去当洗衣石,四王爷不准,就直接踢碎了!” “什么鬼?这些王孙贵族也这般小气!要是我寨上的大哥,别说是石头,就算是他屋子里的娘子,也毫不犹豫地送给我。” “太子妃是传说中懦弱的那个太子妃么,不是说她连虫子都不敢踩么?” 他们围着石头,有个民间画师直接在王府外摆上画板,开始认真地描摹轮廓。 除了个别想要在石头上写‘某某到此一游’的少数狂人,王府门口的侍卫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王府的门口成为菜市场。 “这是王府?这不就是市集么。”华火在一旁给我撑着伞,和我一同做悠闲的梁上君子。“四王爷也是心大,也不知道收拾收拾,任由碎石在外。” “要不怎么说他城府深沉。”我伸出手,用指尖弹起银线垂下的铃铛。“石头若是扫走了,还有谁来看看太子是怎么道德败坏,任由太子妃欺侮他这个可怜的胞弟。” “他昨天看起来那么生气,还能忍成这样,果然做大事的人都要有忍受□□之辱的准备啊。”华火感叹道。 他说完话,发现我一直盯着他。 “怎么了?”他反问。 “你有时间在这里和为师闲聊,怎么没工夫去练法术?”我挑眉。 “知道了、知道了。”他撩起衣袍,从房檐上站起来,把伞把递到我手上,如同猫一般从房檐上跳下去。 他在平地上仰起头,漫不经心地朝我做了个鬼脸。“莫狂澜…你一个人慢慢看,可别想我…” 他说完这句话,便钻入屋子中消失不见。 我勾起唇角,却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索然看向门外,正巧撞见一辆大顶的马车驾来。 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是片白豆皮—— 我定睛一看,原生是穿着白衣裳的三师姐,怪不得那么眼熟。 三师姐有些拘谨地左右顾盼,和门口的侍卫说了什么后,侍卫点头,朝屋子里快步跑去。 半晌不久,洛阳打西南角走出。 他穿着一袭白衣,走得如同仙人般轻缓,脸上依旧戴着面具,经过我这片屋檐的时候,他抬起头。 面具下的眼睛,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是在看我。 只知道,眼神依旧是那么清冷。 清冷到我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他当初要成仙的癫狂样子。 他走到门口,三师姐凑到他跟前行礼,用手指向马车,洛阳点头。 三师姐说完后,抬起手掀起帘子,于此同时,帘子中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三师姐的手上。 那只手的手腕上挂着一个小核桃,是银玉色的。 小核桃一动,我伞前的铃铛也一动。 身后的黑符不受控制地越过我的肩头,如同黑色的箭矢般破空而出,朝王府门口的那双手冲过去。 心中扬起波浪。 我咬紧下唇,扬起手,把差点越线而出的黑符隔空捏成齑粉。 于是乎,琴瑟一下车,便看见她面前有一团黑色的纸符,慢慢化为粉末洒到地上。 她往后退三步,警觉地朝我坐着的屋檐看过来。 我放下伞,让伞边檐遮住我的脸。 再次撑起伞的时候,琴瑟和三师姐还在门口,不过没再看我,而是在和侍卫说话。 琴瑟说完这些,便和洛阳一起踏入门内。 他们谈话的声音不高,但我的修为摆在这儿,就算是他们用气息交谈,我也不得不听见。 “洛阳,师父只让你送行,没让你留在这儿,你本该昨日就回洛阳派,你怎么还在这儿?” 琴瑟的声音和洛阳的一样清冷。 有时候,我觉得琴瑟和洛阳是从一个孔里通出来的气,确实像得很。 也许琴瑟就是按着自己的模子来培养洛阳的。 洛阳一言不发,比琴瑟还冷淡。 两个人站在一起,就跟两个直挺挺的冰块,那叫一个冰冻三尺,周围的侍卫都不敢吭声,生怕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冷气。 “为师今日来,是为了四王爷的邀约,既然你不肯走,就留在我身边,学些凡间事物。” “嗯。” “洛阳,你戴这面具干什么?”琴瑟皱起眉,伸出手想要摘下洛阳脸上的面具。 洛阳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洛阳忤逆琴瑟的命令。 虽然只是一件小举动,但琴瑟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洛阳。 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我快要以为他们是不是被施了定身术的时候,琴瑟抬起头。 “狂澜,你要在屋檐上坐到什么时候?”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 我从屋檐上跳下去,直直地立在地上,手上撑着的伞铃声直响。 我落在她跟前,伞正好撑着我和琴瑟,我们两人在地上的影子被伞遮盖住上半身。 只能说我落得太惊险了些,我的鼻尖和她的鼻尖没有几寸的缝隙,她身上的清冷气铺面而来,曾经的种种都在这细微的缝隙中穿梭。 “唐突了。”我往后退,让她离开我的伞。 抛去琴瑟身上的清冷气,她的容貌其实比含露还要艳丽些,五官都很大,撑得整张脸都是世俗间的媚意。 偏偏她不施粉黛,且眉眼常年平淡,这才让人觉得她像是石头般毫无情绪。 她这个人眼里,恐怕只有成仙这条路。 其余的所有人,都只是成仙路上的棋子。 包括洛阳,她说是爱洛阳,要和洛阳结成道侣,但还不是因为爱着自己。 洛阳的身上,全是她精心雕刻的清冷。 她要的只不过是成仙路上的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垫脚石。 “我们…进去吧。” 我转过身,带着他们往王府中走。 病弱的王爷早就带着含露磕磕绊绊走过来,手上拄着拐杖,站到琴瑟前就要行礼,被琴瑟拦住。 “王爷归为皇亲国戚,不必为我此等散人行礼。” 四王爷的膝盖要弯不弯,在琴瑟说完话之前早就把膝盖收了回来,压根儿就没想着认真行礼。 我看着觉得心里有趣,四王爷和琴瑟、黄鼠狼和臭鼬全都齐了,真是好不热闹。 “没想到掌门竟然亲自来了,实在是蓬荜生辉。” “今日见到了四王爷,才知道凡间的传言都是假的,观周身之气,全都是龙腾虎跃,哪里有什么病弱无能之说。” “掌门折煞我也。” 万年的清静都不如看他们你来我往有趣,两个人唱得一出好戏,一个为成仙,一个为成皇,一拍即合。 “刚刚我看王爷府外碎石堆砌,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琴瑟问道。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闲杂人等来造乱。” 四王爷说‘闲杂人等’的时候,语气加重,一字一顿,淋漓尽致地用这四个字舒缓心中对太子的不满。 “四王爷受扰了。” 他们两人说话的同时,站在王爷身后的含露也一直用她饱满的丹凤眼瞪我,无声地用眼神跟我传递讯息——怎的?琴瑟就是我叫来的。 我看着她这怒气,就觉得好笑。 我不恼反笑,只觉得含露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也省得我要杀人还得分两处跑。 正好一起打包扔去阎王殿去。 这样一来,阎王省事,黑白无常轻松,我也欢喜。 “含露,你领掌门回厢房休息,我和狂澜姑娘说几句话。” “是。” 等人走尽,四王爷将眼神落在我身上。“狂澜姑娘知道我在装病?” “是。” “那么…”他索性扔开手上的手杖,“狂澜姑娘还知道些什么?”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我反问道。 “狂澜姑娘知道我心中有鸿鹄,也说了要助我完成大业…这些可都是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谁信谁就是傻子。 四王爷显然不是个傻子,他负手走到屋檐边,影子斜斜地落在太阳下。“既然狂澜姑娘有意助我,那为什么要让太子妃来我这儿闹事?” “含露与你说的?” “不论谁与我说的。” 阳光下,他乱发之下的眼神像一把箭射过来。 聪慧。 不愧是万年前把我骗惨了的人。 “这只是为了完成大业的第一步棋。”我缓缓说道。 “这可怎么说,让太子妃毁我门前雕像,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太子最近几日在府中设宴,就是为了我失了面子——狂澜姑娘什么棋法,把我弄得好生狼狈。” “四王爷如此聪慧,应当看得出来什么是明,什么是暗。”我勾起唇角,“明面上,你好像输了太子,但是暗面上,其实他才是那个失了民心少了威信的人。” 说到这儿,四王爷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的手指在腰间敲了敲,看向我。 “狂澜姑娘这样下棋,就不担心我这落魄王爷没了自尊。” “世人从来只论成就,从来不论自尊。”我勾起嘴角,“在没有成就之前,自尊就是地上的青苔,半点用都没有,谁都能来踩一脚,连你自己都能。” 我这句话就如同针一样戳在了他的心上。 我不担心他听不懂。 毕竟一个卧薪尝胆、隐忍了这么多年的落魄皇子,不可能不懂我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他抬起眼,直直地看向我。 不用猜。 他的心,终究是和伞上的铃铛一样,被我的话给摇动了。 ☆、房子塌 四王爷重新拄起他的拐杖,挺拔的身子一沉,走出庭院。 我撑着伞,跟在他身后。 他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我眼前,黑符在我的身后扬起又落下,其实要杀他何其容易。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黑符穿破他的血肉,勾连经脉的光景。 如果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说不定他还没来得及叫,骨头就会在我的手掌间散架、错位,连同血浆洒在地上。 或者,我可以先挖出眼睛,再拔下他的喉骨。 我的心里有一百种能让他当场毙命的办法,但无论是哪种办法,对于我来说,都太简单了。 四王爷转过身,“狂澜姑娘,你在想什么,都盯着我半晌了。” “没什么?”我摇头,举着伞走到他身旁。“只是看着王爷的好气度看出神了。” 总不能说,我在想你脑浆爆裂的美妙模样。 他没有料想到我会说这话,脸定格在伞掩映的黑影之下,轻启薄唇。“姑娘说笑了。” 我这话还没有说完,从背后走来一人,直接打翻了我手上的伞。 “啪”得一声。 伞连同铃铛都摔在地上,伞柄碎成两段,十分整齐。 我眯起眼,十分称奇。 三恶不愧是三恶,她无声无息地走到身后,竟然连我都没有察觉到她的脚步声。 “含露。” 三王爷装病装习惯了,一大声说话,就用手抵在嘴边,下意识得几声咳嗽跟着跑出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咳咳…” “景飞宇。”含露脚踩上地上得铃铛,直接碾碎成细碎的铜片,“我之前跟你说过,莫狂澜不是什么好人,她是来寻你报仇的,你为什么不信?” “不要胡说。”王爷的眼急速而短暂地在我的脸上落下片刻,“狂澜姑娘与我刚刚认识,她能和我什么仇什么怨?” “太子妃这件事儿还不够清楚吗,太子妃平日里那么懦弱的人,若不是莫狂澜派人去控制她,她能做出那么不知高低的事来?” 我眼中含笑意,欣赏含露的怒容。 果然美人就是美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美的。 就连那上下纠结的眉毛,都飞舞地有模有样。 只可惜王爷没有我这般欣赏美人的心,面色逐渐暗沉,就差在脸上写出不耐烦这三个字。 “含露,你懂什么?” 听完这话,含露的肩膀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压下去,笼罩在不可置信的讶异中。 我猜想她心中定然翻滚起了怒气。 若我是她,定然也恼了。 她堂堂一个堕仙,好心来告知来龙去脉,把仇人和危险都给你圈起来了,反而被倒打一耙被嫌弃。 含露扬起手,怒气跟着灵力往上涌。 她这一掌,若是真得落下去,景飞宇一个凡胎□□,不死也得残。 我正期待着看好戏,没想到含露硬生生咬紧牙关,把灵力压下去。 没劲。 实在没劲。 我在心里暗暗摇头。 含露啊含露,那你莫不是真得对四王爷动了心? 她朝我投来饱满的愤怒,要不是四王爷还站在一旁,她说不定真的就如同疯驴般冲过来了。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起了逗弄她的心。 我站到王爷的身后,清了清嗓子,学着四王爷装病的模样,把声音压到最低。“四王爷,含露姑娘这般模样,我怕得紧。” 我将之称为‘林妹妹’之招。 我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在人面前装妹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王爷的肩头跟我的话一样僵硬,他似乎十分不习惯我这语气,但还是伸出手,指向含露。 “含露,你吓到狂澜姑娘了,还不快道歉。” 含露委屈得都能挤出水来了。“凭什么要我给这个鬼怪道歉,她跟我道歉才差不多。” “于情于理,你把她的伞弄破了,也该赔礼。” “要赔你赔去,我才不赔。” “含露!” 四王爷这声沉声,是实打实地分量,站在一旁的宫人们都被吓到了。 他们的主子何时这么大声说过话。 他这么一大声,我倒是怜香惜玉起来。“四王爷,算了,就是一把伞而已。” “这不是伞不伞的问题。”王爷让宫人把含露拖下去。“带下去禁足,罚十五个板子。” “是。” 含露一个堕仙,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刹那间就要使灵力。 我看准时机,用化为玄带的黑符捆住她的双手,灵力被黑符反噬,化为虚无。 含露被宫人们架起臂膀,带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喊道。 “景飞宇,你罚我板子,也不怕把你自己的孩子给打没了。” 我听闻这话,忍不住扬起眉。 这是什么话本上的烂俗情节,她来这儿才多久,怎么连景飞宇的孩子都有了? 四王爷尴尬地用手抚摸自己的鼻头。“她没大没小…瞎说的。” 我看倒未必。 我头一次仔细地打量四王爷—— 虽说面容消瘦而苍白,但确实长得很清秀,眉目里甚至有些像天宫上的那位天帝老儿。 手段也和天帝老儿差不多。 当初天帝为了登帝位,也是直接动兵,把老天帝挟持,逼着废太子,改立君,一套狠厉的手段,和四王爷所出无二。 “狂澜姑娘看着我干什么?”他问道。 “我在想…”我抬眼,“该如何把四王爷手里攒着的兵权,用到极致。” “动用兵权,为时尚早。” 他也不再跟我打哑谜,间接承认他已经和军中人结盟的事实。 大景朝一共两个大将军,北将军掌管凤凰印,南将军掌管龙印。 北将军是世袭得来的将位,可以说是世世代代都是将军,深受皇帝信任。 南将军是自己打拼来的将位,从布衣往上爬,但是因为初来乍到且年龄小,皇帝有所忌惮。 朝廷上,南北将军有所分歧,哪怕南将军说得在理,皇帝也不给他好脸色看,宁愿偏信北将军毫无建树的言论。 长此以往,君不信臣子,臣子也不愿信君。 四王爷暗中找人勾连,袖中藏书,信里带血,就逐渐把南将军拉到自己的阵营来。 这其中粗细,我并不知道,但从这件事,也能一窥四王爷抓准时机的好心思。 “现在南将军被圣上打发到边塞了,你若是这会儿不喊他回来,到时候皇帝让人撤了他的军职,他是想回来也难。” “狂澜姑娘的意思是…” “好事将近,不必多磨,你让南将军回来,再加上有洛阳派相助,你就算是不想完成大业,大业也会来找你。” 他的眼珠子左右转动,最终定在正中央。 沉缓而又坚定地点头。 他嗫嚅嘴,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 我转过头,瞬间郝然了。 我那四个孽徒,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在别人的庭院里打起来了。 华火站在最中间,陆审言、宦游和惊物候三个人围着他,打得不可开交。 陆审言用的是鹿骨刀,一刀砍下来,从华火的身旁擦过,没砍中华火,刀身急势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来,坑上皲裂得如同蜘蛛网。 华火躲过颅骨刀,宦游的银刃小刀便擦着他的脖子袭来—— 华火反手接过刀柄,以刀柄为支撑,压制宦游的手臂,下半身飞腾起来,踹开朝他跑过来的惊物候。 陆审言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再冲过来,华火把银刃小刀从宦游的手上抽出来,“嗖”得从手中弹出去,正好刺中陆审言的头发,齐根切落在地。 “你们能不能认真点。”华火说道,“你们不使出十分力来,我怎么进步,怎么跟师父交差?” 看这语气,竟然还知道他还有个师父。 “他奶奶的,你小子怎么跟泥鳅一样!”陆审言重新拿起刀,“我不拿出点真本事来,你还真当我是三脚猫派路!” 宦游和惊物候也开始运起真气,看样子要动真格。 他们一个个被打得动了血性。 小火花这个猫崽,不仅不怕,反而笑起来。“谁要你们让我,你们让着我就是害我,有几成功力就用几成功力。” 说完这话,他的手掌间也开始氤氲起火苗。 “四王爷,真是请你见谅,我这几个孽徒,实在是没大没小。” “没事,我成天憋在家里,没见过这般精彩的打斗,也算是享受。” “若是他们碰坏了什么瓷器宝器就不好了。” “无碍。”四王爷摆手,“瓷器宝器再好,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房子不塌,就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话才说完,眼前的房子就传来“轰隆”声,往下塌陷。 我抬起头,看着熊熊的烈火冒得有房子高,直接连同着屋檐和瓦片全都吞入肚中,片刻之间,木头烧得“劈里啪啦”。 柱子摇摇欲坠,被啃食得一节一节往下掉。 房子塌得有多快,我的太阳穴就有多疼。 “咳咳咳…” 从熊熊烈火中,华火撑着他从陆审言手里抢过来的鹿骨刀走出来,衣角都被烧短了一截。 尽管如此,他还是满脸欢喜,火光照得整个人发亮,尤其是那双纯澈的眸子,比火还要显眼。 他咳嗽了好几声,漫不经心地扯开烧焦的衣角,扔到地上,只是背着火光朝我走来。 “师父,我做到了!” ☆、追啊追 “轰隆隆” 华火身后的屋子完全塌陷,化成火中的黑炭,烧得烟直冒。 我是个粗人,心里只剩下骂娘的话。 但在我说出话之前,走到我面前的华火双腿一软,就往前栽。 我下意识得扶住他,让他靠在我的肩上。 他两眼一闭,轻飘飘得什么事都没有,就留下我一个独自面对荒凉的火和塌陷的房梁。 我一个老人家,羞得不敢回头看四王爷脸上的两个窟窿。 宫人们听闻火讯,急急忙忙从王府的各个脚落钻出来,手上拎着摇晃的水,等他们跑到火边,房子早就烧得只剩下枯木。 火越汪越大,目瞪口呆的宫人们反应过来,扬起手膀子往火里浇水。 几十个水条围绕火堆往里面洒去,就像是在红色的画布上挥下透明的泼墨。 但水花只不过是在火花里跳跃了一下,很快就被吞得干干净净,宫人们继续往里面泼水,来来往往走了好几趟。 火团吃了个水饱,打了个‘噼里啪啦’的嗝,往外大力蔓延,天都被热浪烧红。 华火躺在我肩上装死。 我把他推起来,他眯着眼,学着软骨虾一样重新坠落下来,而我分明看见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小火花,你自己闯的火,自己去灭了。” “师父…”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我的肩上传来,“你明明知道我只能烧火,不能灭火,你这样做,你就是为难我…” 他说得占理。 “狂澜姑娘,这火怎么灭不了?” 四王爷一脸淡然的模样,仿佛烧得不是他家,而是别人家的房子。 “他的火不是凡间的火,凡间的水自然灭不了。”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华火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自己的灵力运用的如此精深。 遥想我当年在黎的手下学习唤水,学了整整一年,这才能在掌心造出一个小水球。 如此对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 我当年要是有他半分聪慧,也不至于被黎骂得满山找头。 “狂澜姑娘,既然凡间的水灭不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法子能灭这火?”王爷的脸被火光烧得通红,苍白的唇也开始充上血色。 “王爷若是不心疼庭院,就让火多烧会儿。” 我将计就计,不想让火白白起烧。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四王爷是所有皇子里最聪慧的,所以从小便受皇帝宠爱,只不过母妃所出非名门,这才没排得上太子之位。” “姑娘什么都知道。” “现如今的太子即位,你装病三年想要打消他对你的堤防,也是想韬光养晦,奈何太子过于敏感,所以对你是处处监视,处处限制,四王爷不如就趁着这把火,搬出王府,脱离眼线。” 说了这么多口舌,只是想为孽徒开脱罪罚。 结果说完后,不仅仅四王爷相信了,连我这个胡编乱造的始作俑者都开始觉得这是个妙计。 四王爷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变质,犹如刘备看向诸葛亮,曹操看向郭奉孝。 看来是真把我当成什么卧龙凤雏之辈。 “姑娘说的是。” 他这句话落下来,华火也直起身子,不再在我肩上装死。“不好,他们三个人还在火里。” “你还知道我们在火里…” 从塌陷的屋子里,爬出一个高挺的黑炭,左边拖着肥润的陆审言,右边拎着纤瘦的宦游。 惊物候匍匐在地上,后背上的皮被烧蹭掉好大一块,身子在地上拖曳出焦色的长痕。 爬出火堆后,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翻身,躺在地上大喘气。 “师父,小师弟实在是…” 千言万语,全都凝咽在他哆嗦的焦黑嘴唇中。 当天晚上,王爷带府中几个信得过的仆人连夜搬走,趁着夜色迁入边郊的小宅。 宅子与王府不同,十分素净,没有雕梁画柱,只有竹屋和木桌。 宅子的地下是四王爷用来圈养死侍的地方,虽然他没有说,但夜半地底传来的悄悄话声,总是萦绕在我枕旁。 修为太好,有时候也是个累赘。 谁他娘的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刺杀,刺杀失败后要怎样咬掉嘴里的毒液。 隔了一天后,琴瑟带着三师姐悄悄搬来,还往地下送了不少白衣弟子,同死侍一起训练。 我惊异于琴瑟真得是一点都不心疼洛阳派的子弟,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她竟然动用自己那群娇生惯养的白豆腐皮。 不过这番举动,这恰恰说明琴瑟已然知道了四王爷的一切。 谋权篡位的泥水堂子,琴瑟是真想用力踩上一脚了。 四王爷是个疑心病比山厚重的,跟书苑里教《论语》的老腐朽们学,每天都要把我们召集过去,商量事。 我还以为他要跟我讲什么大事,结果也只不过是拿出一幅地图来,用毛笔圈圈,给我们讲解哪里哪里是要关,哪里哪里是密道。 如果南将军能成功归城,该埋伏在哪里,兵要分几路,多少人走水道,到少人走山道,还有多少人要留在边塞。 如果南将军的行踪被暴露,我们又该怎么逃出京城。 四王爷甚至心思缜密到连装馊饭的桶都准备好了,专门教人量身打造的,到时候如果实在是东窗事发,时运不济,他就往这不大不小的桶里一钻,悄悄混出城外。 不仅如此,死侍里有整整一个小队的人都易容得和他一模一样,全是用来顶替他的弃子。 我佩服他的耐心,又觉得他绝不可能都跟我们说真话。 就譬如说这装馊饭的桶,肯定就是他用来转移我和琴瑟注意力的幌子。 他为何要把打算说得这么具体,还不是信不过我们,留了一步后棋,以防我们反水。 还有行军的明细,几处行踪说得断断续续,明明该向东安全的林路,他非得说成水路,明明不该留在边塞的骑兵,他偏偏说不出动。 洛阳派的其他人从来是不问世事的,基本上只是听个大概,听个轮廓,才不管兵到底是往东还是往西,也不屑于听。 我平日里闲,就喜欢琢磨这些小细节,一听就觉得满盘棋子,都被四王爷下得稀乱。 也亏他如此单薄的一个男娃,脑子里七绕八弯的,竟然能装这么多沟壑。 还讲得如此认真,如此动神,如此绘声绘色。 我想起万年前被他骗的遭遇,不禁唏嘘—— 当时被他骗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四王爷哪里是什么病秧子,简直是一本韬略全集,肚子里黑得都能直接养蛊了。 惊物候的脸都没有四王爷的心黑。 反正,听完四王爷的讲谈后,我如同欣赏了一台戏,啧啧赞叹地回到厢房。 房间里静悄悄的,比天上月色还要安静。 我推开门,以为没人,结果发现小火花没精打采地坐在竹桌前,头顶着桌子。 他抬起头,眉头一皱,又开始用脑袋撞桌子,一下一下的,完全是把他自己的脑袋当成金刚石了,重重地往边缘磕。 “砰!” “砰!” “砰!” 在他再次撞向桌子前,我用手拎着他的脖子—— “怎么当初拜师没磕的头,你想现在全给为师补上?” “谁跟你拜过师…不都是你强买强卖地么…” 华火抬起头,额间已经撞得出了血色,他还真的半点不对自己心慈手软。 “刚刚要是我不把你拎着,你是不是真要把自己撞死在这里?” “撞死了又怎么样,反正凡间的猫多的是,有白毛的、黑毛的、灰毛的、橘毛的、黄毛的…你就是看不惯我这个红毛的。” 他还径自发起脾气来了。 我掏出三师姐之前留下的药膏,给他涂抹额间的伤口。 “小火花,为师记得最近你刚闯了祸,也没人给你受委屈,到底是怎么了?” “莫狂澜…你先回答我,我的那些火,你是怎么灭的?” “引的是王府中的水。”我用食指在他的伤口处涂抹,“用的是为师的灵力。” “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样了…难不成你想让火烧个三天三夜,直接把长安街全烧光了才好。” “不是…”他的神情更沮丧了,像是一只得了瘟病的猫。 他把额头再次抵在桌上,只留个后脑勺给我,声音闷闷地从下方传来。 “我练了那么多天的火,被你一个小法术就灭了。” 听完这话,我总算是明白他为何赌气了。 少年人啊,就是这般。 我把药阖上,铁盖子咬紧底座时,发出清脆的‘咯噔’声。 “我好像怎么用力地追,都追不上你…”他抬起头,眼光幽幽地落在我身上,“我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是这条路太长了,我就算是天赋异禀,也不能看见你在这条路上的身影,我追啊追啊追,但前面都还是山和水。” “为师…” “你不要用年龄比我大这件事安慰我。”华火的眉眼里全写着倔强。 看到他这模样,更不用论他全然都是燎泡的手,就知道他是个好强的人。 哪怕我跟他隔着万年的山和水,他也想超越我。 “这样的心思很好,只不过太急躁了些。”我伸出手,摸向他的额头。“这世间的人,就像是一座座山,连绵起伏,总有一些山比你低,当你埋下头俯视它们时,你会觉得怡然自得,甚至骄傲,但也总有一些山比你高,当你抬头仰视它们时,你会觉得自惭形秽,你一会儿上看看,一会儿下瞧瞧,一会儿怡然自得,一会又自愧不如,却唯独忘了看自己。” 他听完我的话,愣愣地看向我,一动都不动,眼神里像是带钩子,直接钩在了我脸上。 我以为他没听懂我说得话。“也就是说,你该将心落在你自身上,不要盲目地左顾右盼…” 我话没说完,他一句‘师父’打断了我。 他站起身,向我走来,而后缓缓弯下腰。 “师父,我能追你么?” 他的眼神里有火,话里好像也有话。 ☆、大军到 “这条路是所有人的,你要是想追就追,不想追就不追。我说完这话,发现他靠得太近了,鼻尖几乎都要抵到我的脸上来。 “师父,你没懂我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 “在我们那儿,如果男孩儿喜欢上一个女孩儿,那就要追,追到了就结婚...我的意思是成亲。” 在他凑得更近的时候,我用手抵住他的肩头。 “小火花,你喝醉了。” 听到‘成亲’两个字,我几欲笑出声。 “莫狂澜,我刚刚就喝了点茶水,我没醉。” 他盯着我,让我逐渐看不懂他的眼神来。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我会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看你和任何一个人走得更近,明明就知道我之所以那么用功,不是因为我想超越你,而是因为...” “我想守护你。” 这一次,我实在没有憋住笑,嘴角自己往上跳。 “你为什么要趁着为师睡着了,做那种事?还说你没有猫崽的习性,这不...” “莫狂澜!”他的手拍在桌角,身子往前倾,“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火花,你把为师说糊涂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爬上血丝。 “不要说傻话了。”我尽量轻声说道。 他盯着我,盯得用力到好像在我的眼神里寻找着什么东西。 可惜,这种东西。 我没有。 “莫狂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他抽回放在桌子上的手,肩头慢慢往下沉。“我也觉得自己挺傻的,既然知道结局,又怎么会偏偏喜欢上了你了。” 说完这话,他背过身,大步跨出了门。 我愣在座位上,脑海里还在旋转他刚刚说的‘喜欢’二字。 我知道凡间有个词汇叫做‘喜欢’,也知道凡是有关才子佳人的话本里,全文都脱不了‘喜欢’二字。 说得高雅点,就是我心悦你。 说得低俗点,就是凡间的男女想要绵延后代。 平时闲来翻话本,每每看到这两个字,都会觉得有趣。 就算如此—— 我从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对我说出这两个字。 更没有想到那个人是小火花。 门外映照进来火光,隔着门窗都能感觉到小火花的茫然。 “他...”我站了起来,由衷地从心里吐出一口气,“真得长大了啊。” 初见时,华火是猫,后来,他变成了孩童,再后来,他逐渐长大,变成如今的少年模样。 但其实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龇牙咧嘴,有些凶,但是看不得别人受伤的猫崽。 那个毛发红得像火的猫崽。 “华火。” 我走到门外,庭院里果然着火了,华火负手站在火前,身材高挺,影子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这是我最近第一次喊他真实的名讳。 他没有回头,远远地传来一个‘嗯’字。 “为师还是那句话。”我走到他身旁,“世间这么多路,没有哪条路只给一个人走的,你想要干什么是你的事,别人从来没有办法干预,哪怕是我。” 我说完这句话,自己都糊涂了。 我这老怪物,到底想要讲什么? 但华火身子一颤,侧脸擦着火光转过来。“我可以...喜欢你...” “为师的意思是...” 他直接伸出手,捂住我的嘴。 对于他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我真得专门找个时间好好说说。 也跟四王爷学,给他开个讲谈会,让他深刻地体会一番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我不管。”他的眼神要多任性就有多任性,“我就这么理解的。莫狂澜,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把我当成一只猫,而是一个对你别有心思的人。” 他这个别有心思用得好。 我这么咬文嚼字的人,都觉得这四个字说得妙。 可旁人听到,就没有那么美妙了。 我转过头,看向不断往阴影里退的四王爷。 他一身青色的衣裳,被火光映成橘色,咳嗽了好几声。 这一次他明显不是装病的咳嗽,而是想要用细弱的动静赶走从火堆旁就开始蔓延的尴尬。 “咳咳...”他抬起手,指向往上直冒的火,“着火了...” 华火的手从我的嘴上撤下。 他看到四王爷来,反而觉得高兴,眉眼的喜悦都快藏不住了,甚至还让我看出几分得意。 他说是要让我把他看成一个人,显然也是个没有礼义廉耻观念的人。 虽然,这东西我也从来没拥有过。 我扬起手,后院的水井里汩汩涌上来清泉,湍急地飞越起来,在半空中围绕成一个圈。 “啪”得把火熄灭。 院子里的光瞬间暗下来,残烬里传来木材的炸裂声,“呲”得往外冒烟。 “四王爷,真是叨扰,又烧了你的好多名贵花草。” “无碍。”四王爷重新拄起拐杖,朝我走来。“都是些身外之物。” 花草是身外之物,那么皇权也是身外之物。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四王爷所来何事儿?” 他在这儿站了这么久,肯定不光是来看华火以下犯上的热闹。 光影暗淡,月色和星光一样都没有,我们三个人的脸都隐在宁静中。 四王爷只是来找我说个话而已,弄得就像是在密谋杀人。 “南将军,已经到了。” 四王爷的话轻飘飘的,还没有‘劈里啪啦’的木柴来得大声。 原生是真得来密谋杀人来了。 “大军兵分八路,也全到了。” 这句话,他说得更低,眼神在我和华火之间摇晃。 我怀疑他是在考验我这个老人家的听觉。 果不其然,他最后一句说得几乎只剩下口型。 “南将军,准备——立马动手。” “子时,那不就只剩下——”我抬头看向天,“只剩下一个时辰。” 门外传来喧嚣错乱的脚步声,马蹄声,地下也传来拿刀拿枪的声音,漆黑的竹屋内外,都是人群穿梭的声音。 浓厚的夜色也盖不住兵马前行的蠢蠢欲动。 我身后的黑符警觉地竖立起来,感应到人流的来来往往,还有各种让人陌生的气息。 虽然起错杂,但都是沉缓而又长远的,就好像在说——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四王爷,天南关,长阳关,末名关、平海关的驻军已然落脚,其余四队军马两个在城外守候,还有两个轻骑已然躲在林荫中,等待指令。” 乌漆嘛黑的草地里,走过来一个穿银甲的人,他说话沉稳,身旁还站着个书生。 “做得好。”四王爷点头,“劳烦你们了——” 他看向沉落夜色中的二人。“南将军在信中提起过你们俩,今日一见,确实如心中所若,出类拔萃,且气势沉稳。” “缪夸。” 银甲之人声音厚重,但语气却平稳得接近于谦逊,给人一种敦厚的可靠感,尽管如此,他也没有过分谦卑,对四王爷讨好。 这其中分寸,拿捏得甚好。 我在心中赞叹。 不愧是军中岁月已久,不卑不亢,不讨好不高昂。 华火眯起眼,用眼睛盯着他们两个人,想借着银甲的反光再凑近仔细看,被我拉住。 在我拉住他手腕的同时,他也是看到了二人的真面目,立刻退了回来。 “华火公子,何为惊讶?”四王爷心思敏感,立马察觉到华火的异常。 “不是惊讶…”华火摇头,“刚刚借着点光想看看两位将才的模样,只觉得容貌非凡,令人敬佩,果然浑身的气度都与常人不同。” 我本来还担心,但听完华火这一嘴词不达意的胡编乱造后,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这番胡编乱造,还算是有为师的半分水准。 “南将军的心腹,自然都是不同。”四王爷点头。“他们两队人马一个掌管西木关,一个掌管留张关,这次来,是为了保护我们,已经把我们所待的地方团团围住,哪怕是个蚂蚁,都放不进来。” “哪里哪里。”书生展开扇子,“蚂蚁还是能进来的。” “这两位小兄弟是哪里人,腔调好是特别。”我佯装问道。 “在下刚刚也注意到了。”四王爷跟着说,“看你们腔调,不是边塞之音,却也不是京城之音。” “也不是什么偏远地方,小生来自…”书生看向我,扇子收起来,朝我的方向竖来,“九华山。” “九华山,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四王爷问道。 “九华山啊。”书生的眼睛珠直转,“就是个非常荒僻的地方,片草不盛,就连老鼠耗子也不愿意去的地方,那山上还有个山主,姓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姓莫,可怕极了,是一个活了好几万年的老妖怪。” 我静静地看着滕王手摇扇子、夸张地动弹。 他干脆直接告诉四王爷所有的真相得了。 告诉四王爷他和百夫长都是我安插在南将军营中的鬼尸,顺便告诉他我这个万年的老妖怪,正在磨刀霍霍想着怎么折磨他。 百夫长和滕王的脚底下有一根凡人看不到的玄带,长长在地面上垂落,再往上蜿蜒,最终连接在我的手腕上。 我猜想滕王是真得很想说出一切。 但也是真得不敢说出一切。 毕竟他们的命,都被我攥在手里。 ☆、烧心 我们这派、从万年后过来的人中,除了百夫长和华火,没有一个是对这场谋权篡位感兴趣的。 华火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他是只猫。 猫么,大多都是好奇的,对万物有股无法逃脱的新奇劲儿,就连我头发有没有长他都能念叨个十几遍,更何况战里战外。 百夫长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他死之前是个为国战死的兵士,只要关于征战和动用刀戈的事情,他都会感兴趣。 谈到兵法和排兵布阵,他细长上挑的眼里会迸出火花来,如同老树开了花,死水激起波澜。 滕王看到他这副模样,只会把扇子一并,用扇柄拍在桌上。“你在这想着排兵布阵有什么用,这又不是你打的仗,这也不是你的朝代,你可早就死了。” 滕王说得没错。 话是没错,但每次他张开薄唇想要讥讽些什么的时候,我总会有种想要用玄带封住他嘴的冲动。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往往只能看到烟灰,却最喜欢指手画脚,跳着脚说这说那儿。 滕王毕竟只是团怨念,他甚至无法体会当年沉海的王勃之心,更何况百夫长这个傻子的。 凡是不为自己,且一往无前的,在我这儿,全归傻子这堆。 一想到九华山往后要多了百夫长这个傻子,我的天灵盖就开始突突作痛。 滕王和我在院子里烤番薯,“滋滋”作响。 “你不吃?”滕王拿起番薯,皮也不剥,直接往嘴里塞。 “我吃不怪凡间物。” “那你烤个什么?”滕王被烫得眉头直皱。 “烤个寂寞。” 这话我说得顺溜,还不是跟华火学的。 每次我和他一起用膳,他看着我不动碗筷,都会专门拿个碗放在我跟前,往里面堆小山般的菜肴。“来,师父,吃个寂寞。” 比陆审言还要肥润的番薯,被我烤得饱满而张开皮,里面的红馕流出汁来。 我正得意于自己高超的技艺,半空伸来一只手,直接把我精心调、教半响的番薯连着支棱的棍子拿走。 我抬起头,看华火跟饿了三天没吃饭的饿虎下山,把皮剥开,一口吞个大半。 “为师烤了半天的寂寞,就被你这么吃了。”这话说得别扭,听起来也挺别扭的。 “不对,为什么你剥皮吃,难道这东西还要剥皮么?”滕王问道,停下啃咬番薯。 “你还真是个少爷。”华火把手心里最后一点番薯吞下,“皮那么苦,你要是愿意吃就吃。” 番薯皮被烤得半焦,滕王吃得半个嘴皮子都是黑的,还是半个嘴皮子保持原来的苍白,华火一看,就毫不留情地笑出声。 滕王拿扇子挡在嘴前,翻了个和月亮一样大的眼白,开始扣嘴皮子。 我的视线落在华火沾着血的衣袖子上。 “不是…”华火掸了掸自己的衣裳,“这不是我的血,外面运了好多伤员回来,不是断了胳膊就是少条腿的,我帮着搬运,蹭到了。” “死了很多人?”滕王问道。 “打仗么,不就是这样…”华火席地而坐,靠在我的椅背上,声音压低,“无论打的,还是被打的,总是要死人。” “你不怕?”我转过头。 他脑袋上的头发看起来很好摸,我想要上手,但前几日他对我说的话化为理智的枷锁,把我的手揪回来。 华火抬起眼,猫果然是猫,敏感地什么都逃不了他的眼睛。 他伸出手,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嘴上的话也没停。“怕是不怎么怕,就是觉得不真实,以前在课本上和历史书看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没有想到真得发现在自己的身边,除了悲壮和心酸,就什么不算了。” 滕王被我和华火这副光怪陆离的景象震住,用眼神在我和华火之间绕圈。 我放在华火脑袋上的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好一个华火,别的没带给我,尽是把凡间优柔寡断的陋习带给我了。 滕王撇嘴。“外面的人打仗,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之所以悲伤,不过是因为开始猜想自己置身于这场战争的后果,会不会跟他们一样惨痛,纯属杞人忧天。” “我要是有你半分坐着这儿什么都不管的没心没肺,我就不叫华火了。”华火往我腿上靠,“那我得叫华番薯。” “你…”滕王剥皮的手慢得就跟绣花针一样,“也就是嘴皮子厉害,你这么说我,不也就在间接说你的宝贝师父不问世事,没心没肺,烤番薯的又不只我一个。” 师父是个师父,但前面加上宝贝两个字,就让人觉得十分怪异。 滕王好歹也是个书生模样,遣词造句怎么这般不动人。 “师父,你不真得不在意么?”华火把头搁在我的腿上。 他今天格外乖巧,叫了好几声‘师父’,还这么顺从得像猫般靠在我身上。 腿上滚烫得传来温暖。 这种温暖,让我有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总感觉是个陷阱,或是什么灾祸,正在慢慢引诱着我深入、上瘾,会给我带来无穷的不确定。 但让人无法脱离。 “不在意。” 我说得是真话。 “除了参与这场战争的将士,其余的人,没有几个是真正在意的,对于旁人来说,这仅仅就是一场叫嚣,一次王侯将相的斗争,一轮不明不白的权谋,一朝麻烦的更替,因为这场灾祸和他们无关,只要站在鱼池之外,隔岸观火就好了,反正火烧不到他们身上。” “说得好!”滕王一鼓掌,“莫狂澜,你终于说了句好话了。” “可我觉得这样终究是冷淡了些。”华火低声说道。 “确实冷淡了些。” 门外传来不重不轻的脚步声,我不用抬头,也认出了这是琴瑟的声音。 冰凉、没有起伏。 她的身后跟着含露和三师姐。 三师姐的眼神自然而然落在华火的身上,而含露则是落在我的身上,眼中依旧透着股不服的意思。 我猜想,她是把对四王爷的怨恨转移到我身上了。 她前几日天天在四王爷面前说我坏话,其实也是些真话—— 四王爷现在眼里都是皇城高位,哪里还把含露的枕头风放在心里,也不念同床共塌的情缘,彻底冷落了含露。 含露估计也是头次受这般委屈,明明是如此出落的美人,在四王爷眼里就跟河里的鲤鱼没什么两样。 饿了想起来要吃,不饿的时候又嫌腥。 “迷途,含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琴瑟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她说你是叛军,可为师不信,也不觉得你会背叛洛阳派和四王爷。” “咳…你怎么能不信呢?”滕王在一旁凑热闹插嘴。 “若我真是叛徒,早就有机会行刺王爷。”我点出一个关键。 显然,这个关键,也是琴瑟相信我的原因。 明面儿上,我和王爷和琴瑟都无冤无仇,根本不必如此处心积虑。 “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含露朝我说完后,头转向滕王,“滕王,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当初琴瑟和四王爷害得她那么惨,她怎么可能放下,肯定在心里磨着法子想要报复,这些事儿,都是记录在《九州恶人录》上的,你又不是没看过。” 含露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看来她没少研究我这个老怪物。 “本来就是,”滕王张开嘴,“她…” 我捏紧手上扣着他的玄带,滕王的嘴凝固在半途中,磕磕绊绊地改口。“这位姑娘,你说什么胡话,四王爷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还有琴瑟掌门,就在你身后活得好好的,大晚上的莫要胡乱咒人。” “落月,这件事,你怎么看?”琴瑟的眼神落在江落月的身上。 “徒儿相信小师妹说的话。” 她说得毫不犹豫,让我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看到她始终在华火身上闪烁的视线后,我悟了,这句话不是维护我的,而是维护我身旁这位蓝颜祸猫的。 “好。”琴瑟点头,“这么说,为师就放心了。” 她放心就怪了。 琴瑟和四王爷一样,从来不相信除了自己的任何人,哪怕是洛阳也一样。 她今天敢来问这话,就是对我起了疑心。 说疑心不太准确,该说是不适—— 哪怕是我,要是有个苍蝇在身旁成天嗡嗡“她恨你,她要杀你。”哪怕从心里觉得言论荒谬,也会开始讨厌这个‘她’。 四王爷肯定也是这样,表面上毫无芥蒂地相信我,其实心里早就有了不适。 这种不适,来自他们的多疑。 等我出现半分皲裂的迹象后,怀疑就会化为刀,直接砍过来。 琴瑟这趟来,肯定不会带来好消息。 “为师这次来,是想来借一个人。” 她说完这话,三师姐的眉毛开始纠起来。 “上次火烧王府,这位叫华火的公子很是厉害,连为师也觉得修为不如,强人自然要用在强处,四王爷缺个冲锋将,没有比华火更合适的人选。” 她嘴里说的是华火,视线却一直盯着我。 无声地透露着‘你若是不借,便是叛’这般的威胁。 我顿时觉得讥讽—— 刚刚我还在信口开河说这场战役仅仅就是一场叫嚣,一次王侯将相的斗争,一轮不明不白的权谋,一朝麻烦的更替。与我无关,只要站在鱼池之外,隔岸观火就好了,反正火烧不到我身上。 才说了多久,自己说出的话用来打自己的脸来了。 火哪里是烧到身上,直接烧到心上了。 ☆、破长安 “没事儿。”华火站起身,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 “我去。” 我还想说什么,他对我摇头。“师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想去,一来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二来如果是我去的话,应该能少死好多人。” 少死人还是多死人,又与你何干。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火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温柔地舔噬他的轮廓。 不经意间,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成长起来,有了属于自己的执着。 从一个嚷着不让我杀人的猫崽,变成现在的华火。 我怕是要将他挪到百夫长那一列——凡是不为自己而一往无前的,都是傻子。 教了他这么久,他连我的半分自私自利都没学到。 “我…”华火转过来,慢慢勾起唇角,笑得很是纯澈,又带着几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江湖气。 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我好像也不需要准备什么。” “有你一身本事,自然不要准备什么。”琴瑟如此说道。 没听完这话,我的内心从下往上涌起一股潮气。 如果华火受到半分损伤,我就—— 我素来是个很护犊子的人,自家的徒弟我关起来打骂都可,但若是外人敢伤他半分,我会让那人千百倍偿还。 更何况,这个外人,还是曾经伤我甚重的琴瑟。 “小师妹…”三师姐轻声唤道。 我的神情肯定很可怖,要不然她也不会肩头下意识地往衣裳里收,而后快步地跟着琴瑟离开。 华火也已然走了。 庭院里就只剩下滕王、我,和一个来者不善的含露。 “含露,你挺没意思的。”滕王抬起头,“你明知道我的命不在我手上,还拉着我下浑水,你也明知道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我们是从万年后来的,你还去说实话,到头来,他们只会觉得你有病,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凡间的四王爷也只不过是有些轮廓长得像天上的那位老头儿,又不真是他。” 我看向含露,头次觉得她很可悲。 把自己困在一个执念里,一遍又一遍地用假象欺骗自己。 我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 “含露,你是九州十恶里唯一的堕仙,比他们的道法高了千百倍,甚至能够扭转时与空,可你为什么不能扭转自己?” “你懂什么…”她看着我,眼神薄凉,“你又懂什么…” 她这么说,我反而不知道再怎么接下去。 毕竟九州十恶里,她是唯一一个比我年龄长的,我还在西海底玩海藻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天上的神仙了。 我想不通四王爷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让她这么痴心,付了身子又付心,四王爷说不定还在暗地里觉得这女人好傻,就像眼里只有情一个字。 “莫狂澜…你说,若是我现在杀了你,将来又会是怎样的格局?” 她问着话的时候,眼睛看的是四王爷的宅子。 我转过头,朝抬头傻看着我们的滕王说道。“番薯焦了。” 滕王立马收回架在火里的番薯—— 哪里还是番薯,已经烤干了水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黑炭壳儿。 我没有回应含露,她却自己悲伤上了,一股弯着腰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就连差了她不知道多少个辈分的滕王都一副‘她是不是有病’的神情。 滕王看向我,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儿,再用手隔空指了指含露,一副疑惑的神情。 我猜想含露可能是活得太长,已经踏上老年痴呆的大好年华。 一想到未来我也会赶上这年华,心里不禁戚戚然。 我站着,滕王坐着,含露躬着腰,全都是在火光中化成憧憧阴影的样子。 这让我不禁想起东瀛的画,他们那里的匠人最喜欢用极致的静来刻画极致的动,花鸟虫鱼之下必定会描摹阴影,就算没有阴影,也会花上大功夫把鸟儿展开翅膀的那一瞬画得淋漓尽致,就连骨骼起伏的小细节都不放过。 我们现在就是画上的剪影,虽然定着,但是每个神态都代表着一种奔腾。 滕王也许是在惋惜他的番薯。 我是在算华火这会儿脚程到了那儿,等会儿我该怎么寻他去。 而含露,则是在老年痴呆。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在老年痴呆,而是在跟心里的执念互相扭打,不停交锋。 风吹着,滕王手里的番薯黑渣被他用手心碾着,等到渣滓全都抹成地上的黑粉,含露慢慢地直起身子。 我不明白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样地心境。 她仰起头,有些不可一世,却从眼里透着焦虑。 “凭什么他要管你的生死,要管你的轮回,莫狂澜,我不服,我不服…” 这下我就更听不懂了。 我两只手好好地收在身后呢,一没打她,二没骂她,她却像是被我打落了十几个轮回般,转过身,萧索地离开。 亭亭玉立,也就剩下了纤细的荒凉。 她让我觉得荒凉。 含露让我觉得,她比我多活的几千个岁月,似乎好不了哪里去。 但毕竟都是她的事,我插手管也不合适。 “莫狂澜,你说说,如果她刚才真得跟你动手,会杀得了你吗?”滕王手上的番薯渣子全给碾没了。 “你说呢?”我朝他看去。 “万年的岁月,她在感伤风花雪月,你在练法,她在找男子吸阳气,你在练法,她除了从天上带下来的那点儿仙法,估计是没有什么可取的了。” 滕王展开扇子。“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你如果竭尽全力,能造成怎样的生灵涂炭,《九州恶人录》的开卷就说你是世间的灾祸,无人能挡,我一直不信,也一直想见识见识。” “《九州恶人录》毕竟是凡人写的,夸张了些。” 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干什么?”滕王看着我的手,“番薯没了…” “你的扇子,借我一用。” 滕王不情不愿地,最终把扇子拿给我,而后惊异地看着我消逝在原地。 下一晌,我出现在了长安街的塔顶上,衣角在风中飘摇。 上次见长安,是在白日,一派安宁平和,风里夹杂着弄堂里的青草味,除了小贩的叫卖声,没有什么尖锐的异常。 可现在,到处都是嘶叫声。 孩童的啼哭声、妇女的啼哭声,男人的嘶吼声。 房梁的塌陷声、刀刃的搏击声,王公贵族匆匆落逃的慌乱声。 在这长安城最高的塔顶上,看得无比清晰,灾祸会带来绝望,绝望会席卷血味,冲天地往上冲。 我站在塔尖,只觉得索然。 人世间只要是想要颠覆某个东西,必定会落下这么个落魄的场景,就算我不让四王爷起兵,四王爷最后也会起兵。 尸横遍野是必然的,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四王爷死了,还会有千万个四王爷,为了世间虚无的东西,不惜踏平旁人的脑髓,踩着血往上冲。 远处的紫禁城外,亭台楼阁之间,好大几片地方已经开始燃起了烈火,以冲天之势往上直蹿,就算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火的怒意。 我收起从滕王手中抢来的扇子。 拿这扇子来,本来是因为不放心华火,准备召几个地底的鬼兵来助他。 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 我看着眼前往上直冲的硝烟,心中飘渺地上腾起一股感慨。 黑夜很美,被染上了血和烟火的黑夜更美。 从前我总觉得人和人的悲欢离合是不能相通的,但如今听着呐喊声、尖叫声,又觉得是能相通的,哪怕他们是人,我是鬼。 曾经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也会有其他人强加在他们身上,成为牢牢的枷锁,锁在他们的脖子间,拉扯他们往下弯腰,直到他们学会卑躬屈膝。 “你不救他们吗?”滕王出现在我身后,嘴里喘着气。 他伸出手,从我的手上拿走自己的扇子,一瞥眼,也被长安城火急火燎的状态给惊住。 “好生美。” “确实很美。”我点头。 “你不救他们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我反问道。 “说来也是,你平素最恨他们了。”滕王笑道,用扇子拍打他自己的脑袋。 “我救不了他们,华火也救不了他们。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他看着火光,“你的徒弟——”他伸出手指,“肯定在火密集的那片。” 滕王嗤笑一声。“他在想着救人呢,你看火蔓延的地方,全都是想要堵着路,让禁军走不了,让百姓趁机逃走。” “你这徒弟——”他话音一转,“可真得是半点都不像你,你还说华火救不了他们,你看,他们不就逃出来了么?” “他们只是从这场灾祸里逃了出来,落入下一个灾祸。” “你太悲观了。” “不是我悲观,而是我经历过同样的事——因为我的缘故,曾经有些人从黄河决堤的未来逃出来,暗自喜庆,却在不久后,同样是因为我,他们会死于天雷,周而复始,无一例外,他们只不过是在逃脱了些时辰罢了。” “你那情况不同。”滕王不服,指着逃窜的百姓,“你看看,他们不是逃出来了么,往后好好过活,说不定就是一世平安。” “他们要怎么好好过活?” “为什么又不能?”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华火。” ☆、篡位 “你这心啊,果然是用坚冰做的。” 战火连绵,照在我和滕王的脸上。 我缓缓勾起唇角。“就好像你不是似的。” “你说得也对…”他垂下眼帘,看向处处起狼烟的长安城内外,“小生也不过是个怨念罢了,只能刻薄刻薄几句。” “你要去看看么?” “看什么…”滕王拿扇子抵住下巴,瞧着我。 我没有回答,直接跳下了塔,擦着半空的烟色落下地面。 紫禁城外围着重重的兵士,被南将军的突袭打得是一头闷棍,有的甚至才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胡乱披着战甲跑出来,估计怎么都想不通。 平日里让人昏昏欲睡的夜色,怎么说颠覆,就颠覆了。 刀刃相接,昨日还是同一阵营的战士们隔着刀剑杀红了眼。 我缓缓走在人群中,滚烫的热血从各处抛洒,溅在了我的衣裳上、脖子上、脸上。 我抹开脸上的血,放在手里嗅了嗅。 血里有三分急躁、三分倦怠,剩下来的,全都是美。 私以为,血是人身上最美好的东西,特别是当它被溅出来的那一瞬间,比世间任何一匹布帛都要顺滑绵长。 有种孤凉的悲剧美。 项羽当初自刎于乌江,就是极美的,他的血不仅仅代表死亡,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可能性终究化为灰烬,一个英雄豪杰的终结。 也就是这种美,让司马迁在史记上对他浓墨重彩了一笔又一笔,其光芒远远超过了坐上皇位的刘邦。 身边一个个人倒落在地,他们却也是美的。 他们美的就像是黑暗中长出的小花,不经意地破开死亡的花骨朵,再盛烈地开放。 只可惜,这般良辰美景,却只有我一个古怪的老人家才能看见。 血流到地上,如同漆一般,深深地冲刷长安城,冲洗长安城,颠覆长安城。 尸体太多,我落脚的地方变得很小。 随便侧过头,都能看到有死人的躯体,甚至有的还在抽搐,就像切板上不甘心待宰的鱼儿。 “莫狂澜…你走慢点儿”滕王站在我身后,几乎是跳着跟过来,拎起衣角,比姑娘家还要姑娘家。“这个怎么还睁着眼睛。” “砰!” “砰!” “砰!” 紫禁城前,几百兵甲举着大圆柱用力撞击城门。 发出深厚的敲击声—— “砰!” “砰!” “砰!” 每一声都积聚着身后亡魂的叹息,也积攒着他们自己全身的热血。 这撞击声比佛家敲在木鱼上的无欲无求还要笃定。 滕王仰着头,嘴半张着,看着钝重的木柱一点点地,撞裂开城门的缝隙,连同着沙尘往风中鼓吹。 缝隙打开的那一刹,火从缝隙中直接钻进去,由小变大,直接炸裂开来,轰然吞噬城门。 城内的兵士背上滚着火,尖叫着躲开,城门大开,城外的人一哄而上。 我抬起眼,看向火的源头。 华火站在城门前,以他为中心,燃起轰倒房梁的熊熊之火,沿着地面往里烧去。 他定定地站在城门外,负着手,衣袍在风中被吹得‘硕硕’作响。 “你这徒弟,还真是厉害啊。”滕王用扇子捂住半张脸,“都快赶上你了。” 我看着华火的背影,觉得他的内心翻滚着如同他身旁的火一样的东西。 华火说过他来自一个和平的年代,在他那个年代,是没有战乱的,也没有饥饿,他只能从史书中才能想象朝代颠覆的模样。 但这一次,他自己选择了真正经历这个朝代,置身于他曾经的想象中。 我走向他身后,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连绵的火舌和兵马。 “师父。” 他的肩头一颤,显然没想到我会跟过来。 华火看向我,本来迷茫的眼中闪过惊愕,他伸出手,抹开我脸上被溅上的血。“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我摇头。 相较之下,他更应该紧张的是自己的状态。 他的衣裳上斑驳的都是深色的血迹,手背上不断淌着血,从衣袖里往下流,他擦着我的脸,却把我的脸越擦越脏。 他收回自己的手。“嘶…怎么全是血——” 他想要往自己身上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自己身上每一块干净的地方。 华火的右眼下方破了个口子,又青又肿,也在往下流血,看上去就像是从眼睛里流淌而下的。 他狼狈地用手背擦着,却也把自己的脸也擦也脏。 “我…”他无奈地笑起来,“原来是我自己的血…我都不知道,自己流了这么多血…” 我看着他,觉得有个铁色的碎片在搅着我的心。 血是很美,确实很美——我甚至惊讶于血在华火的身上,会如此恰到好处地盛开,让他整个人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让人惊艳。 可我终究是看不惯,他这样,竟让我觉得自己也在流血,疼得让人不适。 “师父,我…”他用手堵住自己下眼脸流血的孔,“我没能救得了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高挺的身子有些往下沉,我架起他的胳膊,让他靠在我的身上。 他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有好多人,死在我面前了…就差一点点,我就能救下他们。” 我架着他往前走。“战乱中有三端,一端白棋,一端黑棋,还有一端是百姓,你救不了所有人。” “可以的…本来是可以的…”他的声音很低。“只是我的能力不够。” “你救不了。”我说道,“你救下黑棋,黑棋就会去杀白棋,你救下白棋,白棋就会去杀黑棋,而且…无论你救白棋还是黑棋,百姓都会遭殃。” 我说完这句话,华火抿起嘴,把涌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也许你不信,可人的生死确实各自有命。” 我扶着他往紫禁城内走,沿途都是逃窜的宫人,半空中都是烟火缭绕的气味。 “可…你不是最不信天道的人么…”他看着我,嘴唇轻启。 “我说得这个命,不是说是天定的,而是人自己种下的因果。”我说道,“有的人活得浑浑噩噩,走路时都不看脚下,若是哪一天他因为磕绊了一跤摔死,就是在吃自己种下的恶果,不是说,这是天定的,他非要摔跤才会死。” “但你相信福祸相依。” “我相信这个,是因为人的面前,除了平淡,就只有福祸两种,就像孩童玩的跷跷板一样,总会有倾斜的时候,也会有触底反弹的时候。” 说话的期间,南将军的兵士该是已经冲进了正殿,挟持了皇帝。 “师父,你刚刚说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他直起身子,黑夜里,眼睛幽幽得看向我。“我来到你身边,是什么样的因,又会带来怎样的果?” 他说完这个,我被问住了。 确实,我也不知道他和我的因,更不能预测我和他的果。 他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 为什么会跨过星辰,来到这个时和空都完全不同的世道,恰恰来到我这里。 “算了…”他没有等到我的应答,反倒是笑了。“反正时间还长,总有一天,我们找出这些缘由的…” 走到大殿之内的时候,里面来来往往穿梭兵士,从各个地方押出宫人和禁军。 扒干净衣服,全用绳子绕上,捆在大殿的台阶之外。 夜空不再,已然升腾起朦胧的日光。 大殿里昨夜点上的烛火还在纸罩里摇曳,但点火的宫人们早就被五花大绑扔在台阶外。 皇家之地不愧是是皇家之地,就连地上的砖瓦都好像是用白脂玉坐的,踏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动。 “公子来了!” 看到华火和我踏入殿内,穿着厚甲的男子跑过来,伸出手想要扶住华火。 “我没事。”华火推开男子的手,非得赖在我身上装病秧子。 “这次若不是有华火公子,在下再怎么说,也不会这么快攻入城内。” 男子的眼睛下有条细疤,从左边蔓延到眼尾,眼神中透着股边塞之气。 “这位姑娘是…”南将军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 “内人。” 华火说完后,慢慢勾起嘴角,南将军惊异地睁大眼。 “他说得是…门派内人。”我开口。“莫狂澜。” “原来是狂澜姑娘…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南将军笑起来的时候,疤痕被掩映到细纹里。“四王爷在信中提到了你。” “是么?”我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看到龙椅之下的平地。 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裳的男子跪趴在地上,左右两个兵士拿刀擒在他的脖子上,刀刃交错。 明黄色的男子脖子上还围着个白绫,显然是上吊不成反被抓的皇帝。 他的身子连同脖子都在抖动,凌乱的发丝垂落,眼前放着一张圣旨。 圣旨上的字歪歪扭扭,写的是‘朕已老,自愿退位’之类的狗屁话。 我觉得好笑。 明明大家都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谋权,却还非要用一张遮羞布盖着,就好像天底下人都是傻子似的。 “圣旨已经写了。”我看向南将军问道,“为什么不宣读?” “等四王爷来。”他说道。 “你等他作甚么?”我弯下腰,从皇帝的鼻子下抽出圣旨,递到南将军跟前。 “狂澜姑娘这是作甚么?”南将军往后退。 “我想让你…” 我将圣旨摔在他的怀里。 “把圣旨上的四皇子景飞宇改成你自己的名讳。” ☆、杀过人 圣旨“啪”得落在他的臂弯里,南将军完全被这份重量压在了原处,眼里融合着千百种情绪。 他没有立马反驳我,我就知道他的心中有了缝隙。 华火靠在我身上看热闹,像是得了软骨病的虾。 “能站吗?”我问道。 “我不能这样…”南将军以为我是在同他说话,“自古臣子侍奉在圣君之前…” “能站。”华火说得无赖,“不想站。” “还能打吗?” 我说完这话,他立马直起身。“当然。” “那便好。”我先是点头,然后看向原地发愣的南将军,唤了一声。“南将军。” 他宽厚的手快要把明黄色的圣旨给碾碎,眼神左右躲闪。 “南将军,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现在四王爷因为你帮着反前朝会给你立功勋,将来也会因为你曾经的反叛而多疑,从古到今,莫须有的罪名还不够多么?” 点到为止。 我抬起手,握住华火的手腕,黑符从背后扬起,漂浮着环绕住我们两个人,把南将军的身影隔绝在外。 下一刻,密集的黑符散去。 我们站在颓败的边郊外,百夫长等在那儿,身后是兵士和四王爷坐着的马车。 “狂澜姑娘回来了。” 四王爷揽开车帘,唇色被日光照得发白发亮。“我正在跟琴瑟下棋,刚刚还说到,你们该回来了。” “城已破。”华火一身血衣,说得平淡,“我们来接王爷进城。” “辛苦二位了,华火少侠一战成名,让许多人吃惊,等坊间流传起来,肯定会登在九州公子榜上,遥遥为榜首。” “浅薄之力罢了。” 我和华火登上另一座马车,里面备好了酒水和点心。 刚坐定,车马就开始前行。 百夫长站在最前面,带领着车马往前走,真别说,还真得挺有大将之风。 “九州公子榜是什么?”华火拿起车上备着的绷带,给自己的手臂包扎。 “就是记录一群美丽废物的榜单。” 这句话我是剽窃的黎的。 “是么?”华火半信半疑地抬起眼皮,“那这榜单我还是别上了。” 他笨手笨脚地缠绕绷带,左边一块,右边一块,好像非常精细的样子,但其实该包扎的伤口全都露在外面。 我怀疑他攻城时被伤到眼睛了。 “过来。”我伸出手。 “过来干什么?”华火抬起头,看向我的手指,片刻后勾起唇角,爽利地把绷带送到我手里。 他抬起腿,坐到我身旁,把他刚刚一圈一圈绕到手臂上的绷带直接扯下,想也不想扔到地上。 “师父,来。” 他举起胳膊,笑得眼角往下垂。 他这副架势,就好像送来的不是他受伤的胳膊,而是可口的食物。 我抬眼瞥了他一眼,把他的袖子挽上去,在手心间运势水气,清理翻出血丝的伤口。 “嘶——”华火一边笑,一边开始把胳膊往回收,“师父,疼。” “你还知道疼,瞧你昨夜冲锋陷阵的势头,我还以为你无坚不摧呢。”我看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火。 “轻点,轻点。” 我抽出绷带,垂下头,往下绕。 “师父…”他跟着我低下头,温柔的吐息洒在我的左上方,声音有些毛刺刺的。 “嗯。”我挽起他另一个袖子,抬起头,脸正好和他的鼻尖擦过。 他的脸惊得往后缩了一下,耳朵往上充血色。“这么突然抬头…”他撇开眼。 “你凑得这么近干什么,给你的胳膊包扎,又不是给你的脸包扎。” 我甩开绷带,从另一侧臂膀往上绕。 “师父,我凑得这么近,你难道没有什么感觉么?” “你想要什么感觉?”扎完绷带,我把他的袖子放下。 “就是…”他挑起眉,“怎么说呢,老树开花…不是,不能这么说…就是…”他开始举起手比划,“我给你念一段我曾经在小说里看到的句子——‘他的心中好像有一滩蜜糖化开,晕染开来,深达内心的每个角落’。” “就是这种感觉。”念完后,他也觉得有些不对,皱起眉头,开始回味那句话,“好像又不对。” “你这是看得什么书?”我靠在车厢上,“蜜糖怎么会在心里化开,内心又怎么可能有角落。” “不…我们不管这些词,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看向我,“莫狂澜,你能懂吗,就是——甜。” “心里觉得甜?” “对。“他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车帘被外面的手顶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师弟说得对!五脏六腑里,就属心和肾最好吃,带点儿甜味,但心不如肾甜,总体来说还是腥味儿居多。” 陆审言说得很认真,认真到我都快忘了刚刚华火到底为什么要提到心。 “陆审言——”华火直接抄起桌子上的整盘盐水肉,“拿着。” “好嘞!”陆审言紧紧地接住盘子,揣入怀中,放下帘子。 车厢外传来风声,似羌笛又似鸟叫,比作夜的风柔和了不止一点。 “师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华火坐直。 “你说。”陆审言在车厢外喊道。 “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剧本上读到的,书里的女主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没有人能理解她,甚至所有人都恨她,她曾经被很多人背叛过,所有她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做得不错,是该不再相信。”我靠在车厢上点头。 “就这样过了一千年、两千年…”华火说话的声音很低,莫名和马车外的风声和契合,“有个少年来到了她的身边。” “烂俗话本的开头。”我说道。 “少年一开始很讨厌她,也跟其他人一样不理解她,一直想要逃离她。”华火垂眼,“但是在相处中,他逐渐开始看到女主的闪光点,就譬如说书上说她无恶不作,但其实她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只不过是带着过往,活成了一座孤城,一点都不幸福。” “不幸福?”我应道,“那她肯定活得很不舒适,要不是不够强,要不是就是没银子。” “都错了。”华火摇头,“她很强,强到这世间几本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也不需要银子这样的俗物。” “既然舒适,那便是幸福。” “莫狂澜。”他看向我,“那我问你,你幸福吗?” 我以为他要给我讲故事,却突然向我提问,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幸福这两个字。 幸福二字,左边是幸运的幸,右边是福祉的福,这两样,我似乎一个都不占。 “似乎不。”我说道。 “是啊…书中的少年知道那个女子并不幸福,虽然她很强,过得也并不担惊受怕,甚至可以说很舒适很潇洒,可她终究缺少了一样的东西,让心中的孤城越孤,酒更涩。” “什么东西?”我被勾起了好奇心。“难不成是情爱…这也太俗——” 他没让我说完。 “是希望。” 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没有希望,哪怕在艳阳天,身上也是冷的。”华火虽然在说故事,眼睛却盯着我。“没有希望就没有牵挂,没有牵挂这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只是背负。” “莫狂澜。”他唤道。 “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口中的‘女主’是我。 “在剧本里,身为男主的少年跨入了女主的世界,带来了生活的灿烂色彩。” “嗯。” “你说…我可以成为你的希望吗?”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的眼眸暗沉沉的,像是赌着他所有的认真。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就这么直直地互相探视对方的眼底。 说实话,他的小心翼翼让我觉得很舒服,甚至觉得从胃里面涌出一股久违的暖流。 虽然没有他说得‘心中如同有蜜化开,心里都是甜的’,但确实让人觉得有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华火垂下头,手撑在我身后的车厢上,慢慢地向我靠近。 他手臂很用力,素白的绷带上往外渗透血点,小小的,红红的,却很显眼。 我一下就清醒过来,伸出手,抵住他的额头。“你刚刚说错了。” “嗯?”他不解地定住。 “你刚刚说‘那女子虽然被说成无恶不作,但其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 “是。”华火点头。 “你错了。”我坐直身,“她杀过人,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她真真切切地杀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我几乎能想起当时的摇晃场景,头开始作痛。 “杀了我,狂澜,我求求你。” “杀了我!” “快杀了我!” “…….” “莫狂澜,你怎么了?”华火握住我的手腕,轻轻地摇晃。 我从回忆中惊醒,慢慢将华火的脸重新纳入眼帘。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画面了,但今天偏偏又在这时被挖出来,发霉而陈旧的记忆,在阳光中无处遁形。 “没事。”我应道,“就是有些头疼。” 我拿起桌上的小酒杯,直接把晃悠了一路的酒水吞咽下去。 “没事。” 我对着自己说。 吞咽酒水的同时,试图把发霉的记忆也吞咽下去。 ☆、来一口 我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我知道华火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却不想和他对视。 他上次有句话说对了,我确实一直在等黎的出现,却又害怕着黎的出现。 如果他未曾遇见过我,会不会一切就不同了? “师父。”陆审言挑起车帘,“前面有个人晾在那儿等着,把路拦起来了。” “含露?”我问道,放下手里的酒杯。 “是。”陆审言点头。 “好。”我头一次觉得麻烦来得及时,可以分散我飘忽不定的心。“华火,你下去对付含露。” “师父,我来吧…”陆审言插嘴。 “你打不过她,让华火来。” 我推着让华火站起来,“她跟你一样,用火,你跟她练手应该能学会不少。” “好。”华火没有犹豫,直接把车厢帘子掀起来。 “别放下。”我说道,“就把帘子卷上去,我要看着你们。” 华火拿来一块石头,把帘子整个撂上马车顶,用石块压着。 他跳下车厢的时候衣袍微微被吹起,有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师父?”他转过身朝我看来,“如果我赢了,有奖励吗?” “你要什么奖励?” “就…”他的话在嘴里饶了几圈,“答应我一个愿望吧。” “好。” 我没有多想,但也好奇他会有怎样的心愿。 只要不是成仙这种事,我大抵都能给他实现。 在含露动手之前,四王爷试图以理服人,但语气显然不怎么优雅。 “含露,莫要再胡闹了,快把路让开。” 含露用火把周围的路都堵了起来,直接划地为圈,把所有的兵马用火给围住。 火虽然不大,但足以困住人群。 火圈很精密,正好能罩住所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早先安排好的阵法。 含露这个在天上学道法的,果然和我们这些野路子出家的不同,细谨了不止一点。 我在心里思忖着,如果是我要拦下四王爷一群人,我绝对不会提前布阵,也不会等在半路拦截,而是会在他们出发之前的夜晚,把他们烧死在睡梦中。 “景飞宇,你听我一句劝…”含露始终不死心,“你放下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迟早会害死你的,你跟我走好不好…” 四王爷走到她跟前。“含露…”他的语气柔和了些。 但从我这个角度,还是能看见他负在背后的手,紧紧地握成两个拳头交叉,显然是人异常压抑时才有的动静。 “含露,你看我身后的将士们,全都在等着凯旋归朝,你就当作体谅体谅这些人,把阵法去了吧。” “他们都在骗你。” 隔着这么远,我都能感觉道含露声音中的嘶哑。“景飞宇,你相信我,哪怕所有人都在骗你,我也绝对不会是骗你的那一个。” “含露…”四王爷长叹了一声,往后退,他放在背后的拳头慢慢松开。 “不是我没有给你机会——华火少侠,劳烦你了。” 王爷话音落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华火没有迟疑,在手中开始运势火。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手里的火拉长、变形,渐渐化为一把长剑,长剑拖在地上,把地皮挂出一道长长的烙印。 “姑娘,得罪了。”他开口道。 我勾起唇角。竟还颇有风度。 含露从袖中掏出长鞭,甩在地上,直接把地面砸得皲裂。 还没等人看清招式,他们就已经掩映在一片火光中。 长鞭绕着长剑,却被剑刃的火给砍断,从中间直接分裂开,落在地上。 含露不可置信地收回断鞭。“你到底是谁…你这火…不是寻常的火。” 确实不是寻常的火。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我非要收他为徒的原因,就凭他这资质和先天,如果不练法,简直暴殄天物。 华火收回长剑。“我也挺想知道我是谁…可惜…这个只有编剧知道。” 他说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慢慢地抬起手中的剑,插入皲裂的地面。 马车厢带着马,都被地面的晃动连带着颠簸。 四周的火像是受到召唤般,纷纷攀附着地面,到达剑底后,从下往上爬,最后汇入剑中,化为一团火气。 火灭尽了。 他这一战来得太容易,容易到我还没有看过瘾,他就收拾完残局。 “陆师兄。”他招起手,“你刚刚不是想要上场么,这位姑娘就留给你了。” 陆审言丝毫没犹豫,直接驾着马飞奔过去,一手捞起含露,点穴、拽上马、一气呵成。 停顿的马车队终于再次慢慢地流转起来。 四王爷冷淡地抖下车帘子,再没有给含露一个眼神。 华火把马车上的石块扔走,放下车帘子,带着一身呛人的灼热坐会我身旁。 他撩起袖子,素白的绷带上,血已经印出了一大片,形成几个血色的长条。 “莫狂澜…”他把胳膊递到我跟前,“你看。” 他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害得他出血的。 虽说肯定不是我做的,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尽量不去看他装着委屈的眼。 “师父,你得对我负责。” 九州男子里,我从没见过一个有比华火更会耍无赖的。 果然是从猫化成人的,脸皮真不比长城的墙薄。 “莫狂澜…”他看我不作声,也不装乖喊师父了,“你不会想耍赖吧,你之前说好了要答应我一个心愿的。” 他比划着动作,表情恶狠狠的,我都担心他动作再大一点,能把车厢给震飞。。 像是街坊上来收债的打手。 “你说。”我开口。 “真的?”他收回自己的胳膊。 “为师说话…”我点头,“算数。” “只要是心愿,都能满足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有光,我莫名被吸引进去,压根没有细想,直接点头。 点完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他要我给他摘星星摘月亮,我真还就做不到。 就算是天上的天帝老儿,也做不到。 “事先说…”我转头,“星辰和广寒宫,我一个都摘不下来,你要是想成仙,我也没办法帮你。” “你想什么呢?”他笑着露出牙,“我不要你星辰,也不要广寒宫,更不希望成仙…” 他说着话,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 在我有所反应之前,他的唇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非常轻巧而短促,让我觉得好像就是蹭过去的。 他亲完后,立马抽回身,把身子坐得笔直。 我怔了怔,理平自己被弄乱的衣襟。“这就是你的心愿,你…” “别问。”他不看我,任凭自己的发红的侧脸暴露在我的眼前,吐字含糊。“问就是喜欢。” 可爱。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做这么亲近的事。 平日里看话本,只要看到男女亲吻的描写,我一般都会飞快地扫过去,总觉得虚浮。 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意外地没有反感,甚至觉得华火有些可爱。 不是那种小猫崽的可爱,而是一团柔和的气息,和他身上的火一般温暖。 华火已经闭上了眼睛,抱紧双手环抱崽胸前,咬紧下唇。 “莫狂澜…我盖戳了,你已经是我的了。”他依旧闭着眼睛。 我伸出手,捏紧他的后脖,用力地捏了一下,丝毫不留情。 “为师平日里白教你了。” “嘶——”他缩起脖子,“疼…什么意思?” “有人许你心愿,你却白白提出这么简单的小事,这叫吃亏。”我恨铁不成钢。“再怎么说也得要个几百年的修为。” “莫狂澜,你当我是猫啊,还捏脖子…”他反手揉着自己的后颈。 而后朝我转来,小声嘟囔。“谁在乎那什么修为啊。” “师父!到了!” 陆审言在马车外大喊。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马车已经踏入紫禁城,来到大殿之外。 大殿之外那群被捆绑着的宫人已经被押送走了,空旷的平地上站着整齐的兵士,手执遁矛,分为两排站着。 我从马车上下去,华火跟着轻巧地跳下来。 四王爷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琴瑟,他们两个人的神情,一个倨傲,另一个冷漠,但眼神中都有得意。 尤其是四王爷,他原本常年躬着的腰直直地挺起,从背影里就透着股扬眉吐气。 他负着手,一阶一阶地走上大殿外的台阶,每一步都很慢,就像是在慢慢享受这个往上升的过程。 两排的兵士全都直挺挺站着,眼神落在四王爷的身上,这副光景,确实让人觉得威严。 琴瑟千年冰冻的脸上竟也缓缓升起笑容。 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笑,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这脑海中,肯定是在左右翻腾着四王爷登基,她也跟着飞黄腾达的好戏。 他们高涨的欣喜看得我十分开心。 他们的步子有多轻快,我心中的期待就有多高—— 四王爷走完最后一个台阶,两个南将军手下的副将迎了出来。 四王爷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保留着皇家的威严,目不斜视地踏上门槛。 也就在前脚落入大殿的那一瞬间,我看着两位副将其中的一个,直接用宽厚的手拍在四王爷身后。 “砰”得一声。 四王爷被拍得跪在了门槛上,琴瑟也跟着“砰”得被拍下身。 这两声“砰”。 清脆,动听,让人忍不住欣赏起来。 “新皇已登基,末将奉命捉拿景飞宇、琴瑟两位前朝叛贼,即日收入牢中!” ☆、细长腿 兵士涌上前,把想要挣扎起身的四王爷和琴瑟团团围住,用刀枪布成一张网,牢牢地锁住他们。 “迷途、还愣着干什么——” 琴瑟声音从刀枪之下传过来,与平日里的冰凉不同,她的尾音捎带上了焦急。 “狂澜姑娘,华火公子!”四王爷也喊叫起来。 我没有应答,掀起衣角,直接踏进了门槛,经由他们的时候,我故意放慢脚步,想体会话本中‘报仇冲雪去,乘醉臂鹰回’的畅意。 只可惜,时日实在是隔得太久,没有什么畅意不畅意的,只是觉得他们愚不可及。 同时也感叹曾经的自己愚不可及,竟然能栽在这两个人的手里。 琴瑟从刀枪擎成的网中伸出手,用力拽住我的衣角,我转过头,低头看向她发白的指甲。 “琴瑟掌门出身名门正派,从小到大可能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能理解。” “迷途,我洛阳派对你不薄,你恩将仇报,连猪狗…猪狗都不如。” 她声音发着抖,看来是气得不清。 “洛阳派对我不薄?我怎么不知道?”我垂眼,“把我送到外山去打杂这叫对我不薄?把我送给四王爷当棋子叫做对我不薄?琴瑟,你是不是当天底下的人都是瞎的,分不清什么叫真心,什么叫假意?” 我这番话说下来,站在一旁的副将听了个热闹,笑出声。 我瞥向他,他却又不笑了。 这样看来,我这会儿的神情肯定非常来者不善,把久经沙场的将军都给震住了。 我伸出手,他规规矩矩地把手上的重剑送到我手上。 “迷途…”琴瑟的手指发力,把我的衣角拽成一团。“…当初我收你入洛阳派,只不过是因为我看中了你的灵根,没把你赶走,就是因为我要汲取你的灵根之力,知道你为什么始终法术学得那么慢么?” 她开始笑,仿若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 “因为我收你为徒的那一天,直接在你身上布了阵,你所有的灵力全都转在我身上,你不过就是我汲取天地之气的一个容器!” “是么?” 我应得漫不经心。 “你不要以为这是件简单事,你的灵根已经废了,别说这辈子,就算是再给你上千年上万年,你也永远修不成仙!” “好。”我继而说道,“还有什么想交待的么?” 这件事其实我早就从黎那儿得知。 她不说,我都给忘了,还有这么一出戏。 “迷途…你别给我装不在意,你知道不能成仙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 “快别排比了,你若是想写诗到牢里自己写去,我年纪大了,不喜欢听这些滥词。”我提起重剑,悬在她的手背上。 比划了比划,终归是觉得没必要如此动气,不值得。 “琴瑟,你把手松开。” 我准备做个大度的老人家,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不放!迷途,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一起下——” 我提起重剑,而后放松手腕,玄铁的剑穿破她的手背,直接碾过骨骼,刺破血肉,连手带骨头渣子全都定在了地底。 “啊——” 琴瑟叫得惨厉,周围的兵士都倒抽一口凉气。 先前借我重剑的副将往后退了几步,收了看热闹的眼,把双手藏到身后。 我提起自己终于被松开的衣角,撕开她用手拽过的那一角,“刺啦”扔在地上。 身后的黑符漂浮到裙角,自动补上空缺的角落。 我重新掀起衣角,踏入大殿之内。 南将军坐在皇座上,还真是有模有样,看到我和华火,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嘴皮子嗫嚅,五分激动夹杂着五分愧疚,但最终没说出话。 他重新坐了回去,像是被秤砣重重地给压下去。 才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眼神就变了,多了许些坚毅和决心,像定海神针一样让他的脊椎骨挺得笔直。 四王爷和琴瑟被押了进来,跪在光滑的地面上。 四王爷浑身发抖,唇色冰凉,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第一次看到人的眼神能暗淡成那样,偶尔眼仁中一道光,也是日光反照的。 但这眼神并不惊恐。 “为什么?”他抬起头,朝着南将军问道。 “四王爷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什么。”南将军回答道。“其实…如果你们再早回来一炷香,不、哪怕是半炷香的时辰,我都不可能坐在这上面。” “你们留给我的时辰,太长了。”南将军的声音悠长而沉缓,“实在是太长了。” 他感慨着,四王爷手也随着他的声音垂落下来,发丝遮挡住他的眼。 “含露…”他低低地嘟囔着,而后蜷起身子,用肺腑的气往外推了一声呐喊。“含露!” 那是一种类似于动物鸣叫的声音,绝望而又愤怒。 如果不是含露,确实不会多出这半炷香。 还真是诡稽。 南将军念在曾经的情分上,说是可以实现四王爷最后一个心愿。 四王爷万念俱灰,只说了一句。“帮我处死含露这个妖人。” 我顿时觉得阴差阳错。 含露是为了救他才拦着他,却也间接地害他失去皇位。 四王爷体会不到她的好,我也能理解。 毕竟一个刚刚认识几个月的伶人,说什么‘忠义礼信、杀身成仁’,终究是荒唐了点,他一个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四王爷,凭什么相信一个女子会为了他逆行众生。 就连我这个旁观者清的都不信,一个诡诈的九州三恶,靠吸食男子的阳气而活,怎么说沉沦救沉沦了。 听到四王爷要杀她,含露眼中的光也没了。 她垂下头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我们听到她内心的自嘲。 “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我猜想她这么悲戚,肯定是想到了天上的往事。 四王爷和琴瑟被押了下去,副将朝南将军问道。“南帝,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他们身份尊贵,天底下没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们。”他沉声而言,“就算他们死,也不能让他们白白死了,必定要利用他们的身份为我大南朝做好一个铺垫,也给暗处的势力做一个警示。” “南帝的意思是——”副将抬起头。 “明日午时,将他们拉入长安街街头处刑,昭告天下人来看,让史官前去记载。” “不知使什么刑罚?” “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昭告世人。 当初我走过的老路,被四王爷和琴瑟给抢去了,真是孽缘啊。 说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华火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 我知道他是在担忧我听到后会有痛苦的回忆。 “无碍。”我笑道,“为师走过万年岁月,什么痛没有受过,五马分尸算什么?” 这笑里其实也有几分自嘲。 但茫茫岁月,总归是过去了,我带着一身的血慢慢地从最低处爬到现在,跨过噩梦的山川来到山顶,终于也能将曾经的苦痛放在嘴边,说得云淡风轻。 是啊,五马分尸又能算作什么呢? 大抵就是人间狗屁吧。 南将军送走四王爷他们后,又转向我们。 “狂澜姑娘和华火公子立了大功,当封侯封地。” “不必。” 我和华火异口同声。 “那你们可有什么心愿?只要是朕能够办到的,朕一定尽全力去办。” “不必。”华火再次说道。 “我倒是有一个。” “狂澜姑娘请说。” “含露姑娘的死罪,南帝就免了吧。”我笑道。 南将军没有犹豫,几乎是我说完话,他就点了头。“好。” 四王爷和琴瑟的五马分尸在午时准时上场,长安街头挤挤攘攘来了好多人,简直是除夕夜也没有的盛状。 我本来不想去,但是三师姐非要拉我去,说是掌门西去,洛阳派所有的弟子都要去送行。 我们来到长安街的时候,里一圈外一圈全是人,洛阳派的一群弟子急得干瞪眼,恨不得全化成白豆腐皮飘到刑场上去。 后来实在是挤不过,只好就近找了个能看见刑场的酒楼,包了顶楼的场子。 他们一个个焚起香,把琴瑟的画像摆在桌子中间,而后嘴中念念有词。 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成仙’,‘驾鹤西去’的词。 许久没见的洛阳也坐在弟子中,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琴瑟的画像。 他依旧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知道他大抵是悲伤的,毕竟琴瑟一手将他抚养大,不说其他,还是有几分恩情的。 我替他唏嘘起来。 午时一到,手起刀落,洛阳的弟子们纷纷抽泣起来,片刻之后,酒楼的顶楼全是一片哭丧声,把店小二吓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直念叨‘晦气’。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有点儿想笑。 “小师妹…”三师姐一边抽泣,一边朝着我走来,“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为什么不哭…” “是啊。”其他几个弟子附和。“小师妹,你该哭的。” “她为什么要哭?”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华火说的,而是从屋檐上传过来的,所有人全都看向窗外。 窗外,两条细长的腿正在晃悠。 “哭丧这种东西,大抵都是逢场作戏,你们想演戏自己演就好了,干嘛还要强求别人?” 说完这句话,细长腿的主人从窗内翻了进来,动作快到我都没看清。 但当他站直身的时候,风吹去他头上的兜帽,我将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我整个人定在了原处,真得是定在了原处,就连呼吸都不带动的那种。 只有浑身的血还在涌动。 扑面而来的是,是滚滚的往昔。 ☆、狂澜化 原来期待已久的人出现在眼前,心里会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被放在火上烤,且炙热且疼。 我的眼睛发疼。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当初,黎跟我说过,这句诗是他名字的来源,但‘黎’只是他的笔名。 他跟华火一样,总是说些胡话。 说我身处的世间,不过是一本书,且早有开端,早有结局。 黎甚至还说过,他是这本书的作者。 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他是魔怔了,后来我发现,他事事都说得对。 他说过琴瑟不是个好人,我没信,于是我被洛阳派拉入冰棺放血。 他说过洛阳会背叛我,但我只觉得荒唐,于是我看着洛阳在我面前离开。 他说过将来有一天我会自愿放弃恩赐,我从未信过,但当我被十八道天雷逼到荒山之上,承受削骨之痛的时候,我涕泪满面—— 以黄土为纸,以手为笔,以血书。 ‘恩赐,救我。’ 恩赐唯一能救我的办法,就是离开我。 从山上下来后,我便再没有恩赐之力,果然化为一个平淡的鬼怪。 黎还说过,我会经受五马分尸之痛,我嗤笑又没信,于是我飞蛾扑火地冲入四王爷和琴瑟布下的陷阱中。 结果,显而易见。 我的骸骨被他们抛在了海水中,海藻缠绕住我的亡魂,漂浮而又摇曳。 我似乎死了,似乎又没死。 日光沉入海水中的时候,我会觉得刺眼,而后我看到海藻飘散看,看到日光中一个人跳入海水中,朝我游来。 黎朝我游来。 可笑。 众生都弃我,洛阳背叛我,琴瑟利用我,四王爷要杀我,最后来救我的,却是一个没什么交情的黎。 他收集我的骸骨,将我沉于沼中。 我本不想再活,但是他烦人得很,每日都会坐在沼池旁絮絮叨叨。 “莫狂澜,你将来可是九州十恶中的榜首,你就这么甘心被人杀死,连仇都不报?” “莫狂澜,我之所以给你取狂澜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如同狂澜一般无人能敌,翻天覆地,让狂澜冲散人间。” “莫狂澜,你可是这个剧本的女主,你若是还有些骨气的话,就给我活过来!” 一日复一日,我被他吵得头痛欲裂。 骨头重新长出来的时候会非常疼,骸骨连接的时候更疼,我闷在沼池中,在黎的话语中慢慢成形。 当从沼池中爬出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被碾碎的痛,我摇摇晃晃的带着满身的泥,在耀眼的日光中站直身。 像极了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带着满身的戾气和不服气。 人间还是这个人间,我却不再是那个迷途。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莫狂澜,狂是猖狂的狂,澜是波澜万丈的澜,总有一日,你会用你身后的万丈波澜踏平这人间。” 我跟着黎念着我的新名讳。 “莫-狂-澜。” 我抬头看向日光。“莫-狂-澜。” “是。”黎点头,“而我会教你怎么爬上最顶端。” “顶端,有什么?” “有人世间所有畏惧的一切。”他如此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是我…创造了你。”他开口,“莫狂澜,是我手底下最成功的人物,《九州狂澜》是我十年里唯一一本出世的剧本,十年磨一剑,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这个故事,哪怕是你。” “好。” 莫狂澜是我的第二个名讳,黎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九华山中岁月久,他那时候是九华山的山主,也是九州恶人榜的榜首。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把这座山命名为九华山。 “因为你将来会收揽八个九州恶人,为这世间涂抹异色。” 我听不懂。“九州十恶里有是个人,为什么我只会收揽八个恶人。” 他但笑不语,直到过了好半响,他才说道。 “因为这世间,我终究只是个旁观者,你登上九华山顶端的那一天,我也会离开。” 他这么说,我便更听不懂了。 “你会背叛我吗?” 千年的岁月里,我经常会问他这个问题。 “我说不会你信吗?” “旁人说我不信,但是如果你说的话。”我看着他,“我就信。” 他是把我重新带回这世间的人,也是我慢慢长路上的一道光,如果就连他都不可信任,那我活在这世道的意义是什么? “那就不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看向我,语气里也没有半分笃定,但我还是信了。 沼池之恩,我总有一天会连皮带骨地还给他。 黎是个很狠的人,这种狠劲儿不仅是对他自己,也是对我。 我曾无数次后悔答应做他的徒弟,如果当初我知道他的授道方式是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绝不会答应跟他上九华山。 谁能想到,在他手底下,比五马分尸还要痛苦。 为了学习狂澜之术,他将我扔进岩浆之内,任我自生自灭。 落入岩浆的那一刻,我的全身都烧起来了,皮肉被滚烫的熔浆啃噬,我看着自己先是失去了皮,而后血肉被融化,骨头要消逝在扑通作响的融泡中。 我用力地挣扎着,发出撕裂的悲鸣声。 但是没有人能救我。 黎说过。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救你。” 熔浆淹没我的口鼻,流入我的眼睛,我的心里只有‘死’一个字。 但闭上眼的同时,我又看见了许多人。 他们一个个盯着我,苍白的面皮上只有眼睛和嘴,眼睛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孔,而嘴薄得跟纸一样,不断拍动。 “你知道这被判刑的是谁么?” “谁啊?” “迷途啊!就是那个倒霉的鬼怪,杀人的那个!” “原来是她啊,之前我们还把她当成神供在庙里,用香火养着她,简直瞎了眼。” “杀的好,杀的妙,这种怪物,就该被五马分尸,呸!” “呸!” “杀了她!” “杀了这个怪物!” “好!杀得好!” 我又想起洛阳派的冰凉棺材,明明我还活着,却还要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被熬干。 “欸,你们说,小师妹犯了什么错啊,为什么师父要放她的血?” “这里都不知道啊?这小师妹的血能完成愿望,落笔成真,神奇得很。” “真的?” 那时候,我还想活,我对着谈话的人微微动弹手指。“救…我…” “她在说什么?” “好像是在说救她。” 他们空洞的眼睛睁大,朝我走来。 “小师妹,不是我们不救你,而是你这血,实在太神奇了,既然有这效用,就应该造福世人是不是。” “我也来取上一杯。” “两杯吧…” “快点,小心被师父发现。” 所有人都在笑我,薄薄的嘴皮子从来没有停止过蠕动。 可遥远的曾经,在那个并不算阴冷的屋子里,有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曾经跟我说过。 “那你就跟我回去吧,你没有名没有姓,就让我师父给你名给你姓,世间之大,总有你落脚之处。” 他腰间的玉佩写着‘洛阳’二字。 “从今,你的名字就叫迷途了。” “迷途而知返,得道其未远。” “如若你怎么都学不会御剑术,那便不学了,你记得以后站在我身后,有我护着你。” 可下一刻,他们却又说。 “杀了她!取走她的血!” “杀了这个怪物!五马分尸,好不痛快!” “呸!” 熔浆淹没我的口鼻,我却再也感觉不到痛来,比起心底的钝痛,身上的熔浆竟也变得温和起来。 我睁开眼,眼中流淌出岩浆和血。 以骸骨为中心,逐渐升腾起水气,慢慢地在火红冒泡的熔浆池里晕染。 破碎的身体自己拼凑起来,骨头接着骨头,血肉爬上白骨,血液回流,我慢慢地从熔浆池里爬出来,踏着阴冷的水。 我开始笑起来。 大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感觉到身上的血依旧的滴流。 熔浆从我的长发中垂落到池子中,水越来越大,一直把整个熔浆池填满,我踏上地面,身后扬起了水气,水气越来越大。 我笑得癫狂。 “好一个迷途而知返,好一个得道而未远。” 身后的水在熔浆池中炸出水花,火红和水气相融合,我浑身冰凉到可怕。 “你回来了。”黎翘着腿,坐在池子边,嘴巴里还叼着狗尾巴草。 他看到我后,把草吐出来,站起身。“眼神…不错。” “我回来了。” “是莫狂澜的眼神。”他笑道,一脸的欣慰。 从他的笑中,我能知道将来还会有无数次熔浆之痛等待着我,每一次,都会比五马分尸更撕裂,更切骨。 但我已然不在乎了。 狂澜就狂澜吧,只要真的能淹没人间,就算我被水彻底涤荡也无所谓。 “这次,你可又悟到了什么?”他将手上的瓷杯递给我,要我喝茶。 我看着瓷杯中飘着的茶叶。 “我悟到、迷途而知返,得道而未远...就是狗屁!” 我说着,将手中的瓷杯摔在地上,“啪”得摔碎。“不就是迷途么,我偏要将它走尽!” 茶水颠倒。 “不退?”黎眼中有光。 “不退!” ☆、不归人 什么开始游刃有余的呢? 我已然忘了。 岁月迁移,我逐渐从那个在熔岩中挣扎的曾经变成了在岩浆边漫不经心的现在。 有的时候,身子骨冰冷的时候,我甚至会游入熔岩中取暖。 我变得不那么心软。 ‘有仇必报,且越快越好’这段话被我深深地烙印在心里。 琴瑟和四王爷没有死在我的刀下,一直是我的遗憾。 很多所谓的江湖义士都来九华山找我的麻烦,在山底下破口大骂,喊我来应战。 他们骂得越狠厉,我心里越畅快。 聚集在山底的人越来越多,我便越来越期待。 他们拿什么来打败我? 他们被五马分尸过?被岩浆烧穿过?被天雷劈过? 还是他们能死而复生,从地底爬出来,带着不同于人间的阴森气,不死不灭地活着? “莫狂澜,你这个恶人!” “这恶人,我便是做定了。” 血从他们身上流淌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美,那是一种凄凉而孤独的美感,如同当年我躺在地上被马车碾过时看到过的晚霞。 血迸溅到我的脸上、身上,让人觉得踏实而温暖。 我用绳子系着他们的脚踝,把他们一个个扣在九华山的悬崖上,用小刀给他们放血。 他们倒吊着,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血从伤口倒流,流经他们的眼睛,滴落在悬崖之下的海水中。 我站在山顶上欣赏着,只觉得绝美。 但我不会让他们死,断断续续让他们续上气。 他们一开始会大声地骂我,喊我杀了他们,一两天过后,他们的唇色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 一般是第三天,他们会被饥饿和干渴激起求生欲,求着我放了他们。 这时候是果实最鲜美的时候。 我会坐在崖边,看夕阳西下,听着他们一声声‘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人啊,就是这么懦弱。 你以为他们会有多有气节呢,结果还不如海中的鱼,它们还知道上岸后奋力往水中挣扎,不受陆地的浊气。 你以为它们有多英勇呢,结果还不是涕泪满面,一个个像极了落水的狗。 每当这时,我都会大声地笑出声,看着他们,就如同看见了曾经的我。 半月过后,我会放了这些人。 这半个月的时辰,我称之为洗涤。 他们来时为人,但是经历过这半个月的放血和曝晒,会让绝望一件一件地脱去他们身上可笑的执念和尊严。 眼中的狗屁正义也会慢慢暗淡,最后在奄奄一息中被洗涤干净。 按时候,他们不再是人,而是套着人躯壳的,新的物种。 我放回去的‘人’,没有一个重新回来的,无一例外。 一轮的洗涤接着一轮的洗涤,我也欣赏了一轮又一轮的夕阳。 来山下找我的人也逐渐没了,没了骂声,我有时也会觉得寂寞。 这大抵就是黎说的顶端。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黎看向我,眉毛皱起,“你这样,怎么成为九州恶人?” “我难道还不是么?人间数落我的罪,个个罄竹难书。” “可你终究是没杀过人。” “让人生不如死,不是更难受么?” “不是。” 黎有股非要让我杀人的执念,虽然我并不知道这股执念到底从哪儿来。 但我猜想,如果我不杀人,就没办法成为他口中的‘女主’。 可我就是不想杀人。 其实这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剑往人心中一捣,他们可能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地底的黑白无常给拖下去。 但我就是不想切下他们的生死线。 总感觉我这么做了,就会跟琴瑟、四王爷没什么区别。 且毫无意义。 在这一点上,黎和我产生了分歧,他整日嘟囔,烦人得很。 为了转移他得注意力,我故意提他口中的书。“在你写的书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天帝吗?” “知道,就是天上的那位主子。”我抬头看向天。 “现在的天帝刚登基不久,是弑父杀兄得来的。” “原来天上的神仙们也会跟人一样。”我听着。 “他的帝位来之不德,无法服众,于是他一直在苦思冥想怎么创下功劳来,能服定诸位神仙的心。” 黎说起这些事来,就仿佛他在天上待过,一直看着天帝做这做那。 “那他要怎么做?” “你知道阴阳么?” “知道,阴阳相依,汇成万物。” “是,这天帝也是这么想的,他窥得天象,发现人间出现阴阳失衡的现象,如若再这么生生不息得繁衍下去,阴阳不均,那些鬼啊妖啊神啊就会慢慢被驱赶到山林之间,最后式微,被人间压制得永不翻身。” “人有这么厉害?” “你莫要不信。”他说着,“我来到那个人间,就已经没了什么妖神鬼怪,剩下的,只有人心。” “天帝要怎么做?” “天帝秘密派了神仙下凡,向人间播撒瘟疫,削减、人口。” “真是个好天帝…”我嗤笑道,“也不知道那些供奉他的人们会怎么想。” 黎跟我说了这件事之后没多久,就下山了。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虚弱得不像样,撑着沾满血的剑,步履阑珊。 “你去哪儿了?”我架住他虚弱的身子,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伤他。 “去跟神仙打架了。” 我以为他是在说笑,但当我看到他破碎的元神后,我这才知道,他真说得是真的。 他下山去找那八个派下来的神仙了,且杀了他们。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这么做,怎么推动情节?” 他越说我越糊涂,只听懂了一句。 “我活不长了。” 我看着他破碎的元神,知道他说得是掏心窝子话。 天帝知道这事儿后,雷霆震怒,派天兵天将在人世间捉拿他,浩浩汤汤,没有半点留情。 我带着他离开九华山,躲到人间最僻远的地方。 看着他日渐苍白的脸色,我变得恐惧起来,每每睡到一半,我都会被惊醒,而后跑到他的塌旁,用手放在他的鼻旁。 等到和缓的吐息后,我这才放下心。 我用血吊着他的命,他却不给我好脸色看。 “莫狂澜,你知道我活不长的。” “嗯。”我说得艰难。 “我养了你这么久,算不算有恩?” “算。” “那为师说一个请求,算不算过分?” “不算。” “那好。”他提起手上的剑,递到我手边,“杀了我。” “杀了我,你就是杀了九州恶人中的榜首,便也能代替我,成为九州恶人中的榜首!” “杀了我,把我的尸身带到天上去,用我来赎得九华山满山生灵的命!” 他一步步地逼近我,眼中的光有些癫狂。 我一步步地后退,头一次那么害怕。 就连当初马车碾过我身子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害怕。 我僵硬地摇头,想要放下手中的剑,但没等我放下,他如同猛虎一般朝我奔过来。 长剑从前往后穿过他的骨骼、刺穿他的心,直捣后背。 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脸。 黎疼得牙齿都在抖,却还在笑。 他伸出手,满手都是他自己的血,手指颤抖想要摸向我的脸。“莫…狂…澜。” 我却觉得他不是在喊我。 滚烫的泪从我的脸上划下来,落在长剑伤,再弹到泥土中。 “莫…狂…澜是不能哭的,她永远是一副孤傲的姿态,睥睨于世间,也不顾世间。”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嘴里却还在背词般念叨着。 “莫…狂…澜终有一天会踏平了所有的山川,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她…会站在世间的最高端,冷漠地垂下眼。” “莫…狂…澜。” 最后一句,他终于是对着我说的,满是血丝的眼看着我。 “把我带到天帝跟前…用我来赎…满山的生灵…一定要把我带过去。” 光从他的眼中慢慢消逝,他的手垂下。 我的身体里传来一股刺骨的寒冷,我张大嘴想要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跪在他身边来,抬头看向天,张大嘴无声地呐喊。 黑暗的迷途上,最后一点烛火彻底被天地吹灭,我痛得趴在了地上,蜷缩着把自己抱起来。 冷。 好冷。 我好冷。 我坐在他冰冷的尸体旁,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我抱起他的尸体,麻木地站起身。 天庭上,一众神仙张大嘴,看着我僵硬地抱着他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天帝之前。 “莫狂澜,你可知罪?” “知。” “但念你杀黎有功,本君就…” 天帝的话没有说完,黎的尸体在我的怀中慢慢地消失,化为光点,在众目睽睽中变成虚无。 我抬起头,惊异地看向光点。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生生的尸体就没了?” “莫狂澜,你做了什么?”天帝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我知道…也许,这表示,黎还活着…哪怕是在另一个世间。 我自欺欺人着。 “莫狂澜,既然你师父生死不明,那你就替他受罚,你下山把九州十恶中的其他几人收服,本君就解除九华山的禁咒。” “好。” 我要留着九华山,等黎回来。 可,他终究是没有回来了。 ☆、夏枯草 现如今,他却又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眼前。 黎从窗户里跳进来,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 “姑娘,你怎么了?”他注意到我的凝视,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一向如此漫不经心,显然是还未曾认出我。 “无碍。” 看到他的目光后,我反而下意识地往后退,和他保持距离。 站在我身后的华火拽住我的手腕,我转过身,他垂眼。 “你的手怎么在抖?”我问道。 “不是。”他缓缓摇头。 我顺着他的视线垂下去,这才发现是我自己的手在抖。 我反手握住华火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我侧过头,不敢看身后的黎,感觉到他脚步声逐渐靠近,我的身子绷得笔直。 “姑娘,你…” 在黎绕到我身前,华火伸出手,带着我的脖子埋入他的怀中。 黎的脚步声也堪堪停下,有片刻的停顿后,转身而走。 我想见到他,却也不想见到他。 我的想法很浅薄—— 这一次,如果他和我不再交集在一起。 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的生命中没有遇到那个所谓的‘莫狂澜’,他就可以一直在九华山上逍遥下去? “他长得很眼熟…”华火的声音从上而下传到我的耳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华火眯起眼睛思索。 “你见过他?”我惊愕地退出他的怀中。 “印象中有这个长相。”他缓慢地说着,“不过,好像跟他完全不一样,似乎沧桑一点、颓废一点…对了…” 华火忽而低下头,和我对视。 “是明叔。”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明叔…” “是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编剧?” “你知道?”华火的眼中充斥着不可置信,“我该早想起来…明叔的笔名就是黎啊…他就是写这个剧本的人。” “如果你们认识,那他为什么没有认出你?”我问道。 “以他现在的容貌,最多不超过三十岁,那时候我还没上初中,他该是认不出我。”华火说道,“他一直在我爸公司当编导,《九州燎原》就是他写给我的剧本,男主的名字和我一模一样,女主就是莫狂澜,也就是你,刚拿到剧本的时候,我还非常不喜欢女主的人设来着…” “《九州燎原》?”我蹙起眉头。 这似乎和我印象中的名字不同 。 “嗯…这个剧本是改编于明叔的成名作《九州狂澜》,当初他写了很多书,只有这一本出名了,他一直很喜欢。” “既然很喜欢,为什么要把《九州狂澜》改成另一个故事?” 印象中,黎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人。 他一直念叨着‘这个故事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改变’,怎么可能自己亲手改了它。 “说来也奇怪,写完《九州狂澜》后,他之后写的每一本都没有了风采,人们都说他江郎才尽了,更奇怪的是…他突然就瘸了,既没有出车祸也没有受伤,可却落下了终生残疾,走路拐杖不离手。”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当初在华火的神识里见过的那个身影。 颠簸、拄着拐杖,身影像极了黎。 当初我以为自己是魔怔了。 “自从他瘸了后,人变得非常阴沉,有人听见他曾经一直在嘴里嘟囔‘没了,都没了’,他放弃了当作家和写书,被我爸聘请来当编导,他曾经也说过不会改《九州狂澜》这本书,但后来资本方投资了很大一笔钱,他也就改了。” “我不相信。” 我摇着头。“他…” 一个为了成全‘莫狂澜’甚至愿意放弃生命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钱而弯腰。 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爬上我的心头,让我不寒而栗。 黎是怎么回到他原来的世间的? 华火又为什么会借着他笔下的文字来到我身边? 这种落笔成真的法子,好像只有我曾经拥有的恩赐才能做到… “莫狂澜…”华火从背后环绕住我的身子,将我完整地罩住,“你抖得太厉害了。” 黎负手走向洛阳派的弟子们。“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迷途的女子?应该就在你们的门派之内…” 我抬起头,他果然没有认出我。 却果然又在找我。 “迷途…”几个弟子刚想要说什么,被突然站起来的洛阳打断。 洛阳的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缓缓把长剑从背后的剑鞘中抽出来,一股中药味在酒楼的顶楼弥散开来。 围观的弟子们俱是一头雾水,就连我也看不懂洛阳在做什么。 剑上的寒光反照在墙上,上下晃动,也照亮了洛阳脸上的面具。 长剑直指黎的喉咙,只有咫尺之寸。 “这位小兄弟…”黎连连往后退,“你这是要干什么?我只是来找个人…” “你要找的不是迷途,是莫狂澜对不对?”洛阳问着。 “你怎么知道莫狂澜?”黎高挺的身影上写满了惊异。“不应该啊…” 我看向洛阳身后的气,上下氤氲,带着沉沉的中药味。 这哪里还是他原来的气息,明明就是妖的气。 “是九州四恶。”含露从我的身后走上前,话语笃定,“夏枯草。” 她继而说道。“你那叫洛阳的师兄果然厉害,本来夏枯草寄居在他身上是想控制他,没想到反而被他控制了。” “你来做什么?” “你救了我一命,我却不想欠你。”她昂首,“我来还你这个恩情。” “什么意思?” 她答非所问。“你知道夏枯草除了治病之外,最擅长什么吗…他能还原场景…你当初所经历的来龙去脉,他都能借着我的阵法给你还原过来,包括记忆,包括你不知道的真相。” “你肯定会很奇怪为什么洛阳变化这么大。”含露说道,“因为他已经借着夏枯草知道了一切,他有愧于你,便戴上了面具,但是莫狂澜…” “真正有愧与你的人,另有他人。” “莫狂澜…真正害你遭遇这一切劫数的,不是其他人,就是陪伴了你大半个岁月的师父。” 含露虽然在说话,但我却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口型。 她说得每一个字我都懂。 “不可能。”我说得艰难而笃定,手脚冰凉。 心底有一个地方正在慢慢皲裂。 “莫狂澜,你也能有今天…”含露嗤笑道,“你还劝我放下执念,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有魔。” “不可能。”我重复道。 “世人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哪怕你从心底觉得不对劲,我是这样,你也躲不过这样,但你越是挣扎,就越是泥泞。” 含露笑着扬起手,整个酒楼的底下浮现出黑白交融的八卦阵法,而洛阳身后的气也逐渐融入阵法之中。 所有的人都定在了原处。 黑墨和白墨顺着我的脚往上爬,将我拖曳入其中。 黑白颠倒,我们依旧定在原处,但眼前却不再是酒楼,而是一个四面无棱角的空间。 上下左右全都是黑色,把我们罩在暗色中。 “这是什么?”弟子们问道。 随着他们这声落下,黑色转成亮眼的大白色,在反光中光影交错,罩住我们的空间就像是镜子一样,浮现出画面。 “这不是我么?”黎发出声音。 画面的一开始,他御剑空中,踏上了洛阳派。 “这位小兄弟,你知道迷途这个女子么?”他拉着一个弟子问道。 “你是说,小师妹?她就住在西北角的竹屋里。” “她这会儿在哪儿?” “应该是在和师兄练剑。” “你说的那师兄,可是洛阳?”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黎看着图景的面孔越来越诧异,他紧紧地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画面一转,来到我告诉洛阳我的恩赐的场景。 而石头的背面,竟然坐着黑衣的黎,他叼着最终的狗尾巴草,听得津津有味。 我离开洛阳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洛阳师兄,这是我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能把我拥有恩赐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好。”洛阳点头。 我走后,洛阳也离开了,平地上只坐着黎一个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画面说道。“如果不告诉琴瑟的话,那么迷途就永远就是洛阳派泯于众生的迷途,永远成不了莫狂澜。” 他说完后,对着我们慢慢笑起来。 洛阳走后,并没有去琴瑟那里,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竹卷,宁和地读起书来。 看到这里,我的呼吸越来越慢,几乎可以说是屏息敛气。 如果洛阳没有开口,那么琴瑟是怎么知道我拥有恩赐的事? 又会是谁,告诉了琴瑟? 我的内心涌现出一股冲动,想挣脱阵法,闭上眼睛。 但正当我想这么做的时候,华火从揽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看着画面。 华火低声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画面上,黎走向琴瑟的住处,脚步很轻快,轻快得让我心中升起一股希望。 我希望他只是去看一遭山顶,并未和琴瑟有任何交谈。 “琴瑟掌门。”他坐在琴瑟跟前。“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 “什么交易” “我有办法让你成仙。” 冷淡的琴瑟睁开眼睛,猛然看向他。“什么办法?” “你先别急,先听听我的条件——只要你能去人间找个叫景飞宇的四王爷,我便告诉你所有的来龙去脉。” 他笑得恣意。 ☆、七个字 已经有多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浑身上下都提不起气来,如果不是华火还支撑我的身体,我双腿可能软了下去。 我睁大着眼睛,看向四周的画面。 洛阳提起剑,一步一步地把黎逼退到棱镜的边缘,而画面还是在不断的闪现。 洛阳派的其他弟子们,也开始在夏枯草和含露的阵法中,逐渐想起了他们对我做过的一切。 不,应该是说—— 他们本会对我做出的一切。 他们纷纷垂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只有黎,直勾勾地看向我。“你就是莫狂澜…为什么你会回到现在…” “为什么?” 我头一次发现言语是这么虚弱无力,“为什么?” 久违的炙热从我的眼中滴落,曾经的世间在我的心底一层又一层地剥离、崩塌,最后归于尘埃。 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睁大眼睛,看向画面。 不是这样的。 肯定不是这样的。 刚刚那些都是骗我的,黎那样做肯定是有他的缘故。 画面轮转到我受十八道天雷的场景,那时的我傻兮兮的,为了不让天雷戕害到人间,一个人拖着残缺的身子,扶着剑,一步步爬上了最荒僻的山。 天雷劈下来的时候,山川摇动,我疼得伏在地面。 看着画面的洛阳派弟子们都不忍地别过头,不敢再看那劈破天地的雷。 洛阳拿着剑的手狠命颤抖。 这十八道天雷,是我替琴瑟和他所受的。 天雷劈尽,我浑身血更红,而周身山更荒。 旁观自己的曾经,竟是这般麻木。 但我的额头上落下一滴滚烫来,直接滴到我的睫毛上,跳落在我的脸上。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抱着我的华火竟是… “你哭作甚么?”我放低声音。“都过去了。” “没有。” 他的声音很低,一时让我不明白,他是在说没有过去,还是在说他并没有哭。 画面上的我,用手深深地嵌入焦黑的土里,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但是最终晕了过去。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黎的身影从陡峭的山涯上出现,他走到了我身后。 我看着画面上的这一切,在心底默念。 拜托。 拜托他是来救我的。 求求你。 我不知道我这是在求谁,但牙关咬紧到肺腑里传来一阵腥甜。 画面中的天空开始下起雨,于是空间的上下左右全都飘摇起雨滴,我们好像站立于雨滴汇聚中的盒子中,看着曾经会发生的一切。 黎站到晕厥的我身后,他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布帛,铺展开。 上面写着几个被墨色晕染的大字,一共有两行。 第二行共有七个字,但是画面阴暗,根本看不清。 但第一行,却是清晰无比。 ‘黎,将会被莫狂澜杀死而回到原本的人间。’, 他蹲下身,用小刀割破我的手,让血滴落在布帛之上。 华火从被后捂住我的双眼,“别看了…别看了。” 滚烫的泪本来被我憋在眼里,但他这么一按,就瞬间留下来,经由他的手心,淌入我的衣领子中。 我的牙齿都在抖。 “没事…”华火的手也在抖,嗓音比我还嘶哑。“没事的…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们…没事的。” 就算是他摁着我的眼睛,我也能听见画面里传来的声音。 那之后不久,晕厥的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那时候黎早就带着他的布帛走远了。 我趴在地上,嗓子中传来痛苦的声音,一张开嘴,全数流出来浊血。 也就在那时,我以黄土为纸,以手为笔,以血书。 绝望无比。 ‘恩赐…救我…’ 那时的绝望,历历在目,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空间里有人哭了,抽泣的很小声,好像是三师姐的声音。 哭是具有传染性的,一个人开始抽泣后,其他几个心性容易感伤的也跟着哭起来。 我咬紧牙关。 谁要他们哭啊,谁要这些狗屁怜悯。 我抬起手,解下华火放在我眼上的手。 我的周身扬起了风和水气,黑符从四面八方爬起来,就像暴起的藤曼,从各处破风而出,汇聚成玄带,捅破含露和夏枯草布下的阵法。 八卦碎,没有棱角的镜面被捅碎,化为一个个碎片,掉落在地上。 我们回到酒楼,而漫天掉落的碎片全都朔然落下来。 洛阳派的几个弟子连带着三师姐还在哭,我看着就头疼,扬起手,让玄带捆着他们飘出去,甩到酒楼之外。 黑符在我的手心之下运转、旋转,最后化为一把没有剑柄的剑。 我握在手中,剑刃割破我的手,顺着手心流淌进袖间。 唯有疼痛,才能让我清醒。 “为什么?” 我没有犹豫,剑的另外一端直接捅进了黎的胸膛中。“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曾教过我,有仇就报,越快越好。 他连连后退,被我逼得靠在墙角。 “因为你是莫狂澜。”他笑道。 看到那些画面后,他竟然在笑。 “你跟我说过,就算其他人背叛我,你也不会背叛我。”我手上的刀更近了一寸,与此同时,剑刃入我手心也更深一分。 “我没有背叛你。”他笑道,“从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成为莫狂澜。” 我紧紧地握着剑,知道如果剑更近一分,不用半刻,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彻底停了想杀他的念头。 “我没有做错…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成了天上地下唯一的莫狂澜了么…你终究站到了顶端…” 心中扬起惊涛骇浪,全都是因为他这一话。 我缓缓地松开手。 “莫狂澜…没关系,你杀了我…”他朝我走近,眼中全然只剩下癫狂,“莫狂澜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哪怕是她的师父,她也会杀得毫不犹豫…” 他朝我走来,我避开了身子。 “干什么…杀了我啊…” 我往退。 “莫狂澜,杀了我!” “杀了我,你才是完整的莫狂澜!” 我有些仓皇地往后退,直到撞入华火的怀中这才停止。 我转过头,第一次看到华火这么阴沉的神情。 他抬起手,用一圈火围住步步紧逼的黎。 黎想要越过火,却被滚烫的火烧穿了靴子,便在火中喊道。“狂澜,你听我的,杀了我,为自己报仇…你一向是有仇必报的…” “别说了!” 我喊出声,声音嘶哑地像是被铁片挑碎了喉筋。“别说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笼罩在昏暗的眩晕中。 我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我被五马分尸后,飘曳在水中痴迷地看着日光照入水中的光点,也就在那时,他从光点中来,把我捞入了人间。 想起了他教会了太多的东西。 他教会了我怎么拿稳手中的剑,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天地人间,教会了我‘渡己不渡人,渡人不渡己。’ 在那千年岁月中,他是我对人间的最后一个期望。 我想起来,当初他冰凉的尸体躺在地上,我是那么的无助。 我跪在他身边,无声地呐喊,就好像要把全身全部呐喊出去。 那千年的岁月,是真真切切的。 可现在,这所有的真切,原来只是他的一个局。 他把我拽入局中,只不过是为了他心中的执念,一个劈天破地的莫狂澜,他笔下那个无所不能的莫狂澜。 “你说得对,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提不起来。“因为你的眼里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一个…虚幻的人…” 我说完这句话,背过身,用手扶着华火的手臂往外走。 “莫狂澜…你别走,你过来,你杀了我!” “我没有错啊…我都是为了成就你啊…莫狂澜,你回来!回来!” 他在火中嘶叫着,我头也不回地下了酒楼。 走到楼底下的时候,我碰见洛阳,他看着我,慢慢地摘下脸上的面具。“迷途,对不起…” 我却也终究不是他口中的迷途了。 我抬起头,看向已然爬满晚霞的天,红色得晕染了整个天际,就跟当初一样。 “玄带…”华火说道。 我低头看向自己,原来有一条玄带从我的手腕上蔓延出去,一直通往酒楼顶楼的窗户,握在了黎手中。 我扬起手,以手为刃,想要割断这玄带。 “莫狂澜!” 从酒楼中,传来黎的嘶吼声。 我的手僵在了玄带之上。 如果我真得割断了这玄带,也就表明,我将来,再也不会跟这个人有任何的联系。 但往日的记忆全成了枷锁,把我的手往上拉。 “莫狂澜!你说我背叛你!但你知道布帛第二行的那七个字是什么吗?!” 他大声地叫喊着,屋檐上的乌鸦被喧哗地吓走,扑朔乌黑的翅膀。 “我写的是——” “莫狂澜,不死不休!” 他说完这句话,发出一阵嘶吼般的笑声,像是喘不过气来。 我咬紧牙,嘴中传出血味,拼尽全身的力量落下手。 玄带从中断裂成两截,断裂在空中。 我背过身的那一刹那,心中少了一大块重量,心中堵了千年的岁月变得空荡,只剩下凄凉的风。 而就楼上,还在回荡那七个字,一遍又一遍。 “莫狂澜,不死不休。”—— “莫狂澜,不死不休! ☆、滚烫 长安街上,人声鼎沸,我的心里静得就如同一片冰。 才遇见亡人,却被告之亡人是仇人。 大喜接着大悲接踵而来,让我觉得自己如同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后,我便还是深海中的,一个无名也无姓的怪物。 “师父…”华火走过来,“日色晚了。” “嗯。” “我们去找一家客舍住着吧。” “不必。” 我走在前面,任由血从我的袖中往下流,滴了一路。 记忆一层一层地剥落,掉了一路的悲喜,到最后已生下孑然一个躯壳。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九华山之下。 夜色已然完全垂落。 九华山山顶有一片漂亮的鲤鱼池,池子旁有一颗梨花树,树下有黎埋的酒。 我拿不了他的命,拿点酒,也是应该的。 一共十二坛酒,我尽数掀开盖子,提着一壶酒,坐在鲤鱼池旁的亭子边槛之上,风吹起我的衣角,吹散一身的血气。 我的血滴入鲤鱼池中,晕染开,把悬浮的鱼儿吓得窜开。 华火没有言语,只是坐到我身旁,月色投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来一壶?” 我把酒递到他跟前,他先是一愣,而后接过酒揽入怀中。 “好。” 我的手蹭过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血痕。 酒一点都不香,还不如民间酒窖子卖得酒地道,但这酒非常烈,一吞入口中舌头都麻了,呛进喉咙中后,便直接烧开了整个身子,在肺腑中沸腾起来。 一喝这酒,我的鼻子就酸了。 不为其他,就是委屈——委屈我这个活了万年的老怪物,还要在这儿经历大起大落。 一壶酒接着一壶酒,我的脚垂在鲤鱼池上几寸,喝到兴头上,我滴了几滴酒在池子上,看酒水化成涟漪。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把金樽空对月。” 我抬头望向天,月色不是很明朗,但星辰却很多。 我举起酒壶,对着漫天星辰。 “第一杯,敬天地,万物开始的地方,以前多有得罪,往后我们好好相处,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喝完这一口,我再次把酒壶对准天际。 “第二杯,敬西海,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希望西海能够永远寄存在天地间,其中的龙鱼虾蟹生生不息。” 我大口吞下酒水。 “第三杯,敬九华山,我寄养了千年,山中生灵便也伴随了我千年...等我带八恶回到人间,必然把你们从天帝手上赎回来。” 酒水流入口中,舌头已经麻木了。 “第四杯..敬黎…他借刀杀了我,又重塑了我,也给了我莫狂澜的身份,但从今往后,我希望和他再没有瓜葛,他走他的春秋大道,我行我的独木小径。” 我喝了三大口,呛了一口气,心烧了起来。 “最后一杯,我敬迷途,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却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我、莫狂澜,在这里发誓。”我举起手,“我要让她死得其所,我会带着她,用自己的路,活出不同的风采来。” 壶中的酒被我喝光,我摔碎在亭子中,用玄带重新勾了一壶来。 华火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喝酒,听着我絮絮叨叨。 池子中,鲤鱼轻轻缓缓地游,仿若也是在听我说话。 我用脚挑起一帘水,看鱼儿逃窜,心中轻巧了不少。 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条条线,活得越长,斩断的旧线越多,缠绕的新线更多。 只不过我是个心里薄凉的,只管斩断旧线,却忘了缠绕新线,落得如此一个孑然的下场,今日斩断了我往昔的最后一根旧线,回头望去,一片潦然。 竟只剩下华火一人。 “师父。”他说道,“还难受么?” “好多了。”我借着星光看向他。 “那你把手伸出来。”他拿出备好的短绷带,看我不动,便补了一句,“你的手受伤了。” “嗯。” 我伸出手,递到他的跟前,这才发现手心已经烂了,翻着皮肉。 他轻柔地捧起我的手,眼睫低垂,一圈一圈地包扎我的手。 “小火花,你说过,你有一个属于你的剧本。” “是。” “那个剧本里,有你,也有我。” “是。” “在那个剧本里,你和我是怎样的关系?”我问着,又喝了一口酒。 他虽然已然包扎完我的手,却依旧捧在手心,痴痴地望着。 “一开始我们是师徒,后来我心悦于你,但你对我无意,只是拒绝了我。” “嗯。” “因为拒绝,我便离开了你,独自去修行了。” “可你并没有离开我。”我抬起眼。 “我又不是呆子,为什么非得按照剧本上演,我是我,剧本是剧本,它走它的剧情,我随我自己的心愿。” 他这番话,说得我非常畅意。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修行得非常好,越来越强,强到几乎没有人能打得过我,许多妖邪拜我为帝。” “妖邪?”我看向他,“为什么是妖邪?” “我记不大清了,总之就是妖邪尊崇,当初我接到剧本的时候也奇怪呢,怀疑是不是写错了,好好一个男主,为什么会被妖邪尊崇,明明有可以成仙成神的路子。”他依旧看着我的手。 我笑道,“也许是书中的你心中一直念想着我,忘不掉,便跟着我一起堕入邪门歪道。” “不仅是书中的我,现在我也念想着你。” 说下这话,他抬头看向我,眼神定定的。 我略微怔愣。“那后来呢…” “后来…”他说得有些艰难,“后来…” “但说无妨。”我直觉地感到,他话中地后来绝对与我有关。 “后来,我因为邪祟太多的缘故,心中又有执念,便成了魔。” “魔…世间已然没多少魔了。” 我活了这么久,一个魔都没遇见过,对他们的体会全都是在书中读到的。 “成了魔之后…天帝便派你来收服我。” “我?”我抬眼,“你确定是我?既然同为邪道,我便不可能去管你。” “可书中这么写的。”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我是火,你是水,我身后有邪祟,你身后有九华和八恶,我们大战了一场。” 他越说我越想笑,看着他在我面前这般乖巧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到他和我相对的样子。 “最后谁赢了?”我漫不经心地又喝了一口酒,权当他在说笑。 “最后你赢了,而后你把我虏入山中,生了好许多些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好好说,别打诨胡乱编。”我抬起脚,踢了他一腿。“最后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个假故事罢了。” “我就想把这假故事听完。”我仰起头,再喝空了一壶。 “最后…”他撇开眼,“书中说是我赢了,且杀了你,取代你成为九州第一恶。” “笑话。” 我说完后,把空酒壶扔到地上,重新用玄带勾了一壶来。 “我也觉得是笑话…”他捏着我的手指,“就凭我这修行,要赶上你,得登上几万年啊。” “你还颇有自知之明。” 我将酒大口灌入口中,只觉得舌头发麻,脑袋发晕,眼前的华火成了两个,还在晃悠。 “小火花,你别晃。” “我没晃。”他发出低低的笑声,“是你喝醉了。” 我靠在柱子上坐着,他笑起来的时候,我心里痒痒的,只觉得声音比轻风拨过池塘的水声还好听。 “过来。”我伸出手,如同在唤一个小猫崽。 他愣了愣,而后放下手中的酒,朝我坐近了些。 “再过来些。”我瞧着他那迟疑的劲儿,直接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子拽到身旁来。 近到我能看清他微微发红的耳朵。 还有那黑曜石般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就觉得这双眼睛非常好看,好看到我想要收藏起来。 他的发丝垂落在我的颈中,看起来像是傻了,眼神定定的。 我看着好笑,将绷着绷带的手摸向他的脸。 他这张脸却是过分祸害了些,过不得迷得三师姐五迷三道得,迟迟走不出来。 我顺着他的侧脸,摸向他的眉宇,再顺着他的眉梢摸向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还真是好看。”我忍不住感慨起来,“有星辰、有山川…”我数着,“有亭台楼阁、有池塘、有梨花树、有雕梁画柱,还有…” 他轻声开口道。 “你。” 我的心弦为这一个字震颤起来。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我竟然也学着他,发起痴来。 我怀疑是我酒喝多了,竟然任由他慢慢凑向我。 他的唇如同他的吐息一样温热,先是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很轻很轻,轻到如同一波涟漪。 然后,他吻在了我的眼角上,继而蹭着到了侧脸的三道红痕,用唇角轻柔地摩挲。 我始终睁着眼,被他周身散发的柔和而吸引。 为什么他会这么温柔呢,我想不通…是什么让他这么柔和呢。 在我想明白之前,他的唇盖在了我的嘴唇上,滚烫到让我的脸抽搐了一下,酒壶不受控制地落入鲤鱼池中。 扑朔出一个水花。 我们两人的酒味逐渐融合在一起,缠绕着一股被风吹来的梨花味。 ☆、怪美的 醒来的时候,我还提着酒壶,歪歪斜斜地坐着,靠在柱子上。 晕得慌。 我扶着柱子站直身,把衣角从鱼池中掀出来,带出来一片水。 嘶—— 风一吹,我这才清醒起来,只觉得嘴麻得很。 我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唇瓣,果不其然,已经胀起了好半高,一碰就疼得紧。 难不成昨夜的酒还能咬人? 我站到山头,抬头看已然上了三竿的日光,觉得今日的光、雪融融的,可能是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融化吧。 酒不能解愁,心才能解愁。 我看这山川比往昔顺眼了不少,想来,昨日那些愁已然被风卷着携走了,不说烟消云散,但起码裹挟着它们自己,躲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但总觉得心里少了一块。 我解开右手的绷带,这才想起原来是少了华火。 刚刚我起身的时候,并未见到他,我绕着山头寻觅。 绕过了几个池子和亭台,都未曾见到他的身影,难不成大白天的他还能人间蒸发不成? 我走得缓慢,仔细地看着九华山的每一寸土地。 四周静悄悄的,我甚至能听得清林中树妖的窃窃私语。 “这女子是谁?” “不知道啊…昨夜她就来了,还把山主的酒全部挖出来喝了。” “不仅如此,她…她还…还和一少年行那…那…” “不知羞!” “忒是不知羞!”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声,只觉得好笑,他们现如今不认得我,终究有一日会认得我。 我本乐着,想到这层意思后,又不乐了。 说来,这满山的生灵着实与我有缘,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缘分。 要不是为了赎回他们,我何苦要为天帝做事,随处找个阴阳的犄角旮瘩去,岂不是快活? 就在快要把山头全都要踏遍的时候,终于在竹林旁看到了华火。 这一看,就直接乐出了声。 他泡在一缸清泉中,身子倚靠在缸边,发丝垂落在水中,显然已然睡着了。 这人真是逗趣,好好的竹塌不睡,偏偏要睡在水中。 我伸出手,撩了一下泉水,冰凉到连我都受不了,赶忙收回手来。 他莫不是傻了,竟然在冰凉的水里泡了一晚上。 在喊醒他之前,我用胳膊撑在缸边,手撑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 没有睁开眼睛里的脸依旧是一张祸害,平日里我只顾看他眼睛去了,今日这才静下心来,慢慢用眼描摹他的眉宇。 果然祸害之所以称之为祸害,就是每一寸都是不可更改的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的眉、恰到好处的鼻,恰到好处的唇。 我伸出手指,定在了他的额间,这才发现他浑身烫得很,和冰彻骨的泉水截然相反。 昨夜红了的耳朵,这会儿还没褪色。 在我的手指描画到他眉梢的时候,他缓缓睁开眼睛,眼脸之上的水滴随着他睁开眼睛、顺着湿润的轮廓慢慢流下。 我伸出手心,接住那一滴水,没让它坠入泉水中。 “狂澜…”他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喑哑。“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也想知道,你再这么泡上一时辰,就可以去阎王庙里报到了。” “不是…”他的眼中微微有红,“我昨天晚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把视线落在我的唇上,而后又立刻撇开眼,闭口不谈。 “昨天晚上你怎么了?”我问道。 “就…觉得山风燥热,便找了一缸水泡着。”他词不达意。“要不然就该犯事儿了。” “犯什么事儿?” “以下犯上,”他再次看向我,水珠从下巴上滴落,“不尊师重道的事儿。” 我看着他,怔了半刻后,不由地笑道。“你昨夜还不够以下犯上么?怎么,想爬到为师身上来?” “莫狂澜,你…” 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他却又抿起嘴了。“你记得…” 我觉得他这样子真得像一团小火花,又可爱,又可怜,便用手抓起一团水,砸到他的脸上去。 在他再次说话之前,我捏住他的下巴,凑向他。 故意定在他鼻尖前半寸,就是不往下。 我的发丝便也随着垂入水中,浸染在清冷的水中。 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我用手带着他的脖子往我身前靠,不让他逃离。 “莫狂澜…”他的声音喑哑得快不成形,“你这是在惹火…” 我从他低低的声音中,听出了恶狠狠的意思,他好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他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欢喜,整个人的心里都轻快起来。 “惹的就是你这小花火。”我说完后,用嘴蹭在他的侧脸,划出一道带着水珠的长痕。 他昨日以上犯的上,我今日全要讨回来。 连带着水意,我蹭到他的嘴角,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华火浸在水中的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他的喉咙里发出类似于木屑掉落的声音。 我紧接着咬了一口,报复他昨夜把我嘴亲肿了。 他的唇角很软,还带着昨夜的酒味,温热得让人觉得舒服。 他愣了好长时间,在我咬到他唇中央的时候,他从水里伸长手,勾住我的脖子往他那儿靠。 他沾满水的衣袖落在我背后,把浑身的水意和滚烫尽数给了我。 树林里的生灵们又纷纷议论起来。 “你们说他们在干什么啊?” “白、日…白日宣…不知羞!” “两个人咬着嘴,也不知道疼啊?” 我和他从唇角咬到唇瓣,再从唇瓣咬到舌头,他把我往水里带,我便也不甘示弱地咬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辰了,他还是保持着勾住我脖子的姿势,不知疲惫。 我觉得再这么下去,他能亲到太阳落山。 我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口齿分离的那一刻,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嘴更肿了。 他伸出手,眷恋地拽住我的手腕。 被他这么一拽,我下意识地往后退,这是后怕了。 跟他比咬人,是我失误了,再这么亲下去,我都怕他把我地嘴给吃没了。 他见我不来,便从水里跳出来,水“哗啦啦”扑朔了满地,他往前走,我便往后退。 我突兀想起一个风月话本里说过的话,上面说找道侣千万不能找年龄比自己小太多的,要不然到时候招架不住,只能自食恶果。 我当初看到,只是一笑而过,现如今才深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来。 哪怕风月话本,也不例外。 “你…” “师父。”他朝我凑近,嘴角似有似无带着笑,“徒儿泡了一晚上,才把火泡灭了,你却又给我活生生霍起来了。” 他这股不退让的气势,比凡间讨债的来得还要热切。 我退到竹子上,他便也跟来竹竿前,低着头垂眼,他水上的水全都滴在了我身上,一滴接着一滴。 他凑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他眼中有笑意,唇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温暖地透过血肉,蔓延向我的心中。 而后,他又将唇印在了我侧脸的三道红痕上,摩挲了好一半会儿,用牙齿勾了一口。 低沉地说。“我的。” 不知道说地是那三道红痕,还是我这个鬼怪。 他重复道。“我的。” 笑得就像讨债成功的凡夫俗子。 我却莫名觉得顺眼。 树林中的山精和花妖已然不再言语,估计是觉得我们无耻至极,全都用树叶遮住眼,眼不见心不烦。 华火还是有点良心,终究放过了我的嘴,换了一套衣裳,陪我下山去。 长安街飘着一股炒栗子的味道,和昨日的人声鼎沸相反,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闲适。 街角有个白胡子老人家在炸玉米花,“轰隆”得一声接着一声“轰隆”,有几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孩儿在旁边围观。 “轰隆”声一来,他们便尖叫着跑开,紧紧捂住耳朵,头上的毛发直飘摇。 “轰隆”声一散,他们便又尖叫着跑回来,弯下身子去捡地上散落的烫嘴的玉米花,也不管脏不脏,直接塞入嘴里大口嚼。 白胡子老头儿气得直跺脚,拽住几个小孩儿往怀里直塞。 “你们再这般模样,就会来一个上千岁的老怪物过来,把你们抓走了,大口吃掉,到时候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几个小孩儿一边尖叫一边笑,显然没把白胡子老头儿的话放在心上,咧着嘴从他的怀里逃开。 有个小毛孩儿跑着跑着,撞到我的怀里。 他抬起头,我便也低下头,让他好好看看我这个上千岁的老怪物。 他盯了了我许久,就在我以为他被我的气势给震傻了的时候,他张大嘴。 “仙…仙子啊…” 他转过头,朝身后的小毛孩儿说道。“你们快看…画上的仙子跑出来了…” 几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盯向了我,搞得我怪没有面子的。 这凡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也不知道他们哪只眼睛出了毛病,竟然能把我认成狗屁的仙。 “仙子姐姐…你好美啊…”小毛孩儿们说道。 他们这群小萝卜头,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不美。 我就笑笑,没放在心上。 华火从我身后走过来,把我的手从小毛孩儿的手里抢回来,弯下身子。 “姐姐再美,也是我的。” ☆、投喂 “咦——” 几个小屁孩儿拖长了尾音,一个个飞蹿走,丝毫就没把我这千年的老怪物放在眼里。 低头看着华火牵着我的手,包得紧紧的,就好像我是什么会走丢的小孩儿,没了他的牵持就会迷路似的。 他见我低头,便握得更紧了些。 用无言的举动同我说。‘不放’。 我抬起头,勾起唇角。“你是用火做的么?小心把我的手给烤熟了。” “是。”他把手指嵌入我的手心之下,“我便是用火做的。” 我们俩绕了半大功夫长安街,半点没瞧出战后的模样,顶多有几家赌坊被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衙门给卸了。 “可否饿了?”我朝华火问道。“前面有一家御膳楼,去尝尝皇家的滋味?” “好。” 御膳楼人不多,各个包间全是空的,我们被小二引到了二楼,找了一个僻静处。 厢外的竹牌上写了‘鸣鸣屋’三个字,风一吹,竹牌下的铃铛直响。 “坐到对面去。” 我抬起眼,对着要跟着我坐到一处的华火说道。“看你这架势,怎么,你是不是要为师喂你啊?” “只要你肯喂。”他轻笑了几声,到对面的竹塌上,席地而坐。 菜不久就全上来了,无一不遵循着分量少,花样多的原则,各色食材被切得雕得画得我都看不出它们原来到底是什么。 “这是花生米吗?” 华火挑出一颗镂空的花生米。“这是拿花生米雕了个小屋子啊,怎么连窗户都给雕出来了,我都不忍心吃了。” “那你就带回去,供起来。”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清酒。 果然比昨夜的烈酒好入喉多了。 “师父,你吃。”华火夹了一块水晶红枣到我跟前。 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凡间食物,但既然他夹了,也算有心。 “谢了。”我凑过去,含下枣子。 这一吃,就酿下了不小的祸,我被华火给算计上了。 他干脆不再吃东西,专门盯着我,一看我放下酒杯,就定然用筷子夹着东西凑到我跟前来。 一会儿是枣子,一会儿是糕点,一会儿又是肉脯,他这是当我的嘴是无底洞了。 万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吃了这么多凡间俗物。 “来,师父。”他一边夹,一边嘴角逗留着笑。 还是那种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怀好意的笑。 我看着眼前的豆干,实在是吃不下了,伸出手,把筷子从他的手里夺过来。 我还没有举动,华火自己先把嘴张开了,自觉得让人诧异。 “你还真是…”我酝酿了许久,没找到一个称得上他词汇,只能把豆干扔到他的嘴里。 他撑着下巴,眼神明亮,像极了等待投喂的猫崽。 “你是不是没手?”我皱起眉头,惊叹于他的厚颜无耻。 “没有。”他动了动手指,睁眼说瞎话。“水果。” 我挑了一昧用来装饰盘子的草莓,还是带着梗的那种,直接扔到他的嘴中。 他也不看,直接带着梗给吃掉了,颇为疑惑地扬了扬眉毛。“这草莓怎么有股草味啊,一点儿都不文雅。” “你就文雅了。”我夹起一块牛肉,紧接着塞到他嘴里。 “蹿味了,蹿味了。”他一边嚼,一边说,“水果后面不该吃肉,我要吃甜的。” “你要求还挺高。”我仔细跳了块辣炒肉,塞进去。 他一副不能吃辣的样子,直接鼻头就红了。“莫狂澜,你这样就是在打击报复,你…谋杀亲夫。” “亲夫?你确定不是小匹夫?”我又夹起一块酸菜鱼,扔进小匹夫里的嘴里。 他辣得额头都出汗了,就是非得让我喂下去。 我开始思索,到底是看中了这小火花的哪一点。 思忖了半响,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厢房的门被推开,“刺啦”一声,竹牌下的铃铛声开始摇曳。 我把筷子上的提子递到华火的眼前,他看也没看,直接咬下去。 “啪嗒!”一声,一个小瓷瓶掉落在地上。 “师父,你们吃饭竟然不带我,好不厚道!” 陆审言如同一阵旋风般冲进厢房里,直指桌上的肉。 “瞧把你饿的,说你不是猪猡都没人信。”宦游看了一眼我递在华火面前的筷子,很快移开眼,坐到陆审言身旁。 “师父午安。” 惊物候一如既往得黑,也一如既往得恭敬。 这么几个徒弟里,也就他还记得跟我问好,他文文雅雅地坐到宦游的身边,张大嘴看陆审言狼吞虎咽。 “大师兄,吃慢些,没有人跟你抢的。”惊物候提醒道。 只可惜陆审言只听到了‘抢’这一个字,吃得更快了,恨不得把盘子给吞下去。 “进来啊。”我转向门口的三师姐。 她被我这么一喊,胳膊颤了一下,弯下腰把地上的小瓷瓶给拾起来。 她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最后绕过陆审言,坐到华火的右边,规规矩矩地埋下头,侧脸也盘旋上了晚霞。 只可惜华火这个榆木脑袋,完全没有身为祸害根源的自知。“师父,饿。” 他把下巴撑在桌子上,指了指盘子,再指了指我手上的筷子。 我看他不是饿,是缺根筋。 我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又不是半身不遂,自己夹。” 他不情不愿地在嗓子里低低哼了一声,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拿盘子里的牛肉撒气,用筷子直接再中间戳了两个孔,放到自己的盘子里大卸八块,可就是不吃。 我霎那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把他给惯坏了。 “公子…”三师姐在竹塌上挪动了挪动。“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把菜。” 华火想都没想。“我介意。” 三师姐直接凝固在了竹塌上。 过了好半晌后,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一句浑话。“我的意思是…我有手。” 这句话虽然还是句狗屁,但好歹是句宽慰,三师姐的脸色逐渐好起来。“那要不然…我给你布酒。” “不必。” 三师姐又凝固起来,他漫不经心又迟疑地瞥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不爱喝酒。” 看着他们一来一回得,我只觉得有趣。 人间的心思,真是比那些千丝万缕勾连的机关还要玲珑,明明一句话便可以解决的问题,非得泡在水里,混着沉重的掩饰,才肯透露出心里的半分意思来。 其实三师姐一句喜欢就可以。 她这般委婉,华火这个傻子又怎么会懂。 “你们原来在这儿啊,我说呢,这御膳楼怎么鬼气浓郁。”滕王摇着他的破扇子走进来,身后跟着百夫长。 百夫长就算是来吃饭,还身穿重甲,害得门外守着的店小二说话声音都轻了,生怕冲撞了什么。 滕王也不客气,掀开衣角,就做在了我身旁。 百夫长没有坐下,而是依靠在墙边,浑然如同一个守候的侍卫。 店小二给他拿凳子,他不言语,只是缓缓地摇头。 “莫狂澜…”滕王摇着他手里的扇子,“你猜猜我和百夫长刚刚去哪儿了?” “九华山。” “不愧是九华山的山主。”他继而摇着扇子,“那你再猜猜我遇见谁了?” “你是来给我猜谜的?”我靠在床边,观看滕王不阴不阳的笑。 他“唰”得把扇子合上,反转扇柄指向我。“我遇见林子里的好几个山精,正都在骂你呢。” “说来听听。”窗外的风吹得我神识清明。 “他们啊…说你不知羞耻,当着他们的面儿,跟人厮混。”他说完这话,把扇柄指向华火,“华火公子,从前是我小看了你啊…” 华火盯着他,一副要咬人的样子,我以为他在憋什么大招说出来反驳呢,结果一开口—— “竹塌这么大,你能不能坐得离她远些?”他够长了手,把滕王推到一边去。“旁边不是有椅子么,你上那儿坐去。” 滕王一头雾水地被赶鸭子上架。 门外又走进来了暮悲花和含露,她们两个一进来,整个屋子就多了一股沉郁的花香,好闻得紧。 和窗外吹来的暖风融为一体。 店小二见来了这么多人,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尤其时看到暮悲花头上的红盖头时,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而后赶忙跑下去让厨子加菜。 厢房挤挤攘攘都是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提前在吃除夕饭呢。 含露坐到我身旁,举起小酒杯,凑向我。“莫狂澜,我敬你一杯。” 她毕竟是长辈,我坐直身,举起自己的杯子,卖了她这个面子。 “喝完这杯酒后,我们的恩怨就算解了。”含露说道。 “解了。”我喝下酒水。 暮悲花的红盖头下传来一声轻笑。“就差夏枯草了。” “是啊,就差他了。”含露说着,朝我转过来,“莫狂澜,你也算是好本事,十恶全让你给找齐了,回去你可以跟天帝交差了。” “哪里哪里。”我再喝了一杯,“还仰仗着各位让着我。” “我们要是有能力让着你,也不至于被你弄得如此狼狈。”含露笑道,“这九州第一恶的席位,你坐的不虚。” 我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对了。”她说道。“阵法已然布好了,等夏枯草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回世 阵法布在九华山下。 “跨越时和空的阵法,需要借助相通的事物。”含露说道,“现在有九华山,万年后也有九华山,我们便将阵法布在了九华山之下。” “夏枯草呢?”我环顾。“他是准备永远留在洛阳身上,不回去了么?” “他来了。”暮悲花说道。 “你盖着布,是怎么看到的?”陆审言弯下腰,把手放在了暮悲花的跟前,摇了摇,“你这布料子不好吧…” 林子里走来一个高瘦的身影,还没完全显出脸,熟悉的中药味就铺面而来。 “恩人!”陆审言头一个跑了过去。 他跑起来像一只可爱的猪猡。“恩人,我终于见着你了!” 夏枯草是一个容貌很平淡的男子,平淡到融于茫茫众生,可能你都找不出他来,但一身的中草药味赋予了他特殊的气味,又让他有别于众生。 “你不必谢我。”他的声音也很平淡,“我本是药材化妖,能救人,自然也能害人,只不过你体质与我的草药有缘,这才是往生路上走。” 《九州恶人录》上记载过,夏枯草的前生是一位庸医手下的药材,瘟疫来袭,庸医以夏枯草为底药,给世人治病,结果服此药者,无人生还。 世人把庸医绑起来,用火烧他祭祀天道,以求上天雷霆之怒,逃离瘟疫。 庸医死之前说了句。“我本来就医术不精,不想治此病你们却非要我治,现如今死了人你们却全推到我身上。” 他说得似乎不是没有道理,但回应他的当然不可能是通情达理,世人朝他用力唾弃,将他高高地吊起,用火烧了三天三夜。 庸医被火烧之前,把袖子间仅剩一昧的夏枯草扔到火堆外,喊了句。“不怪你!” 不知道他说得是说夏枯草这昧药,还是说用这昧药的自己。 被抛走的那昧药受了庸医的怨气和尸气,日长岁月久,再加上自己有悟性,便成了我眼前的九州四恶——夏枯草。 他算是九州恶人榜上的另类,性子尤为平淡,也没有什么打斗的心。 我觉得他不应该被记录在九州恶人榜上,更应该排上九州没脾气榜。 他的身后跟着洛阳。 再次见到他,只觉得百味交杂。 回顾往昔,善恶相交,他带我入了人世间,也间接推着我离开人世间。 我记得他对我维护的时候,也记得他转身走的时候,不管中间隔了多少阴差阳错,我们终究是陌路了。 “洛阳师兄。”我释然地喊出声。 他听见我喊他,肩往上一耸,而后再慢慢地放下,缓缓开口。“我来送你们一程。” 他向来不怎么善于言语,这话说得,跟我们要去送死似的。 “有劳你了。”我说得客气。 我们站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玉佩上的‘洛阳’二字。 听说这玉佩是琴瑟在他入山之时给他刻的。 他同我一样,本来都是无父无母之人,若不是琴瑟将他从人间领回山中,估计他会死在无人知晓的乞丐窝里。 琴瑟虽与我有仇,却对他有恩。 “恭贺洛阳师兄,成为洛阳派的新任掌门。”我说着。 他和洛阳派还真是有缘分,名字叫做洛阳,最后也成了洛阳派的主人。 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琴瑟得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听到我这么说,洛阳的嘴角不知所措地勾动了一下,但很快松懈下来,恢复成他平常面如凝霜的模样。 小小年纪,就忘了怎么笑。 我通过阵法回到了万年之前的现在,让本应该登上帝位的四王爷归西,让本应该死在黎剑下的琴瑟和洛阳,一个被处了刑罚,一个当上了掌门。 过去改变了,不知道万年后又是怎样一个光景。 “莫狂澜,我们该走了。”含露说道。 九华山的山底,摆出一个巨大的阵法,阴阳融合,黑白交错,其他九个人已然登上了阵法,只剩下我一个。 “我走了。”我颔首。“你多保重,争取让洛阳派发扬光大。” “好。”他凝视着我。 我转身走向阵法,站在黑白交融的中间,左脚踏着黑,右脚踏着白,踏上去的那一刹那,阵法旋转起来。 阵法因我而起,也会因我而灭。 黑白的墨纠缠着我们十个人的脚往下拽,阵法运营全靠的是含露的仙气,这种禁术极为损害寿命,她的嘴角不停地往下流淌血。 有的时候我也想不通,她当初为什么主张要用这个阵法来治我,还连捎带着所有的恶人进入阵法。 看上去,不像是想要杀我,倒像是—— 在帮我。 这么一来一回,我半点损伤都没有,她估计要损失大半的寿命。 阵法底下开了一通天,我们的身子往下沉沦。 “莫狂澜!” 林子里远远得跑来一个人,浑身褴褛,大步迈向阵法。 我们抬起头,竟然是黎。 他如同疯了一般越过来,身子直接跳入阵法之中,手脚也开始跟着往里面陷。 我没有犹豫,扬起玄带,捆住他的身子往外甩,但他浑身起黑气,黑符靠近他时便碎成了灰烬。 洛阳走过来,用手拽住黎的身子,往外拽。 “黎,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眯起眼。“我没有杀你,不是因为我不能杀你。” “莫狂澜,你以为你回到现在,就能阻止一切的发生了么,你太高看了世人了,就算没有琴瑟没有四王爷,但终归会有人来教你什么是人心。” “我回来不是来阻止一切的。”我说道,“若是为了阻止一切,我第一个杀的,就该是你。” “那你杀了我啊…” 我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这张看了千年的脸,变得斑驳而陌生起来。 他的脸被我掐得通红,却还在大笑。“莫狂澜,你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我慢慢地把手从他的脖子上撤开,“我不想按照你笔下的轨迹走下去,哪怕是一点点,我也想改变。” 洛阳趴在地上,用力地拉住黎的手臂往上拽。 黎一反常态,并没有挣扎,视线也并未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华火的身上。 “你想起来了,你是华家的小儿子,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在上小学呢。” 他在这儿倒是寒暄起来了,上头洛阳拉着他都快断气了。 “你怎么也到这世间来了?” “你回到原来的世界后,成了编导,把原来的《九州狂澜》改成了《九州燎原》,当成我的剧本让我演。” “不可能!”黎喊着,眉头蹙起来。“我怎么会改《九州狂澜》。” “你就是改了。”华火看着他被洛阳一寸一寸地拽上去。“也是对于四十岁的明叔来说,千年的执念抵不过人世间的一堆废铜。” “不可能…”黎一边摇头,一边勾住阵法。“肯定是华家逼我了,绝对是华家逼我了…” 洛阳用了十成的力,终于将黎拖到地面。 黎的双腿因为刚刚陷入了不该陷入的阵法,已经鲜血淋漓,不停地往下滴落血珠。 他指向华火。“你不该存在这世间。” 他这么说之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黎用手掌拍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一颗赤红色的珠子被拍了出来。 “莫狂澜,你不杀我,但我还是会因你而死。”他扶着洛阳单腿跪在地上,“你给我永远记着,我是被你杀死的…还有…” 他看向华火。“既然你说现世的我会因为钱改了《九州狂澜》,那我就在遇到迷途之前杀了我自己,这样,我回不去,《九州燎原》便不会出世,你便也不会存在,《九州狂澜》就会永存!” 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吐了好大一口血,全喷在了阵法边缘。 赤红色的珠子滚着血,落入阵法之内,发出“咯噔”的声音。 阵法下降,身下传来风声。 我看着洛阳伸出手,也眼睁睁看着黎拿起地上的竹竿,彻底刺穿了自己的竹竿。 他的身子“砰”得垂落在阵法边,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如同一个怎样都挣脱不了的诅咒。 他慢慢伸出手朝我够来。 “莫…狂…澜。”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我们落入空中,衣袍被风大力吹起。 我的心中烧起了一片火,第一反应是找华火。 如果真得如黎所说,那么华火便真得有可能彻底消失,他回不到过去,华火便也来不到这世间。 “莫狂澜。” 背后伸来一双手,将我揽入滚烫的怀中,坠落在了九华山之下。 落地的那一刻,他的身子先着地,发出“砰”的一声,炸起了许多些火花。 “你没有消失。”我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子,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我还以为你…” 在我说完话之前,从天上坠下了一个赤红色的珠子,落在了华火的身上,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几乎在刹那间融入了他的身内,化为了虚无。 是黎的那颗珠子。 也就是他此生的所有修为。 我怔愣地看着华火。 “狂澜…你别吓我啊…怎么了?”他看着我。 我想起了华火曾经给我讲过的剧本,他说过,书中的男主会成为一方之魔,被妖邪尊崇,和我生死相隔。 当初我不信,是因为我知道他的修为永远赶不上我。 但如今,我想起了黎阵法上的那团黑气,顿时手脚冰凉。 “怎么回事儿…”华火看向自己的双手,“好烫…” 他的额间,升腾起一朵红莲,眼睛也慢慢红了起来。 毛骨悚然从我的脊椎骨往上爬,我仿若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将我和华火从偏离的轨道慢慢推向了书籍的脉络。 ☆、心魔起 一股炙热的气息包裹住华火,随着他额心红莲颜色的加深而变得愈发强烈。 那股强大的气烤焦了地面,他的眼睛里开始流出血来。 “疼…”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爬起身来,他的身后,有一股黑气如同拥抱般,紧紧地从背后禁锢住他。 在我想要拽住他之前,以他为中心,迸发出强大的气流,我径直被甩了出去。 黑符从我的背后冲出来,化为玄带,接住我在半空中扬出去的身子,捆缚着我的手腕,风越来越大。 我用玄带勾住一颗树,跳跃到枝蔓之上,遥望风暴的中心。 “师父,救我——”陆审言球一样的身子也飘在风中,在气流中上下沉浮,他抓住一个树干,但是风拉着他,使劲的往外拉,树干被拉得变形而弯曲。 我用玄带勾住他的脚脖子。 黑符上扬,在半空中破空而出,成为几条蔓延的枝蔓,拽住风中同样被甩出来的宦游和惊物候。 其他几个恶人还算有些功力,尚且能自保。 滕王脚踩在扇子上,跳到我身旁的枝桠旁,风吹得他衣袍晃荡直响,我的发丝也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我伸出手,用一根玄带扎起散乱的头发,随意束起。 我眯起眼睛,看向风暴的中心。 “怎么回事儿。”滕王半张开嘴,“是…魔气?” 我的心中‘咯噔’一声,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山脚的生灵全被这飓风所吓跑,在地底快速地逃窜,飓风的中心,火已经烧了地皮,一股烧焦的味道随着烟味往四处散去。 林子在一刹那间烧了起来,没有给任何人缓冲的机会。 “轰隆” “轰隆” 从高处看,华火周身的地正在往里塌陷,一片红莲之火烧穿了地面,正不停地往上直蹿,漫不经心地舔舐着天。 天地间,一声幽叹,如同鲜红的墨水洒向了人间。 黄泉之下开始鼓动气不知名的力量起来,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天际亮起了一片红霞,被火光照得飘飘摇摇。 “魔…” “是魔…” 地底爬出来越来越多的鬼魂,以快速的速度缠绕树干往外吐息。 “火…这不是寻常的火…” 鬼魂在地表爬行,快速地飞窜向火光的中心,有很多在奔跑的途中被火烧成灰烬,但尽管如此,四周的怨气却还是不知休地往前进。 我扬起手,身后的黑符越来越多,几乎涨满了整个林子,从四面八方卷着树根密集地盘旋而来。 “莫狂澜…”滕王往后退,“你别冲动。” 我已然听不了这么多,玄带往前扣,我踏着枝蔓翻到风中,身后几千条玄带化为尖锐的长条,牢牢地深入皲裂的地底,甩着我往前翻。 束起的头发四处飘摇,风声带着鬼声。 高空之上往下垂眼,我看到成千上万的鬼匍匐爬行,用怨气冲撞向华火。 华火站在火光中心,双眼赤红,好像失去了意识,茫然地看向四方。 在恶鬼触及他身上的那一刻,千条玄带托举着我冲下去,手边黑符起—— 我站到华火身旁,以我为中心,那千条玄带直接从地底连根拔起,把皲裂的地面如千斤顶撬动拽了起来,带着我和华火往上,化为半空中的孤岛。 与此同时,千条玄带往外扎,没有任何留情地撞入那些恶鬼的体内。 一时间胀气扑鼻,空中全是鬼魂的哭啼声。 玄带越来越多,几乎遮天盖地地扑来,扫平周围一切接近的魂魄,比火光蔓延得还要迅猛。 许久的嘶叫之后,周围终于陷入了寂静,火光燎原,但也逐渐熄灭。 我的心神逐渐宁静了些,缓缓落在地面上。 身后的华火也跟着落下,但他显然还是笼罩在一片茫然中,过了好久,他赤红的眼睛才慢慢褪色。 “怎么回事儿?”他疑惑地看向四周被夷为平地的树林,“我刚刚…怎么了…” 他眼角还在往下淌着血,我伸出手,抹开他眼睛底下的血痕。“没事儿。” 我尽量说得很低。 半空中开始往下掉落灰烬。 “我们回去吧。” 他环顾四周,额心的红莲慢慢暗淡下去,跟着我往前走,地底皲裂的地皮翻滚烟气,踩在干枯的树枝上,会发出“咔哒” “咔哒”的声响。 其他几个恶人从树上跳下来,我们一路无言地回到了九华山。 与万年前的九华山不同,现如今的九华山一片荒芜,山还是那个山,但沼气和瘴气相互交错,竹林之间,结着厚厚的蜘蛛网,没有一个生灵。 “你也不好好打理打理。”滕王挥舞扇子,“别告诉我们接下来要住在这里。” “你们不会住多久。” 鬼兵从滕王的扇子的风中爬出来,开始向山的各处僵硬地走去,打理周遭的环境。 “师父,我累了。”华火站在我身后,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我觉得有点晕…先去休息。” “那里有一间干净的屋子。”滕王殷勤地说道,“要不要我扶你去?” “不必。”他摇手。 看到华火的身影消失后,滕王立马凑到我跟前。“你这个小徒弟怎么回事儿?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侧过眼,凝视着华火消失的地方。 一种无力感从上而下笼罩住我,头一次,我觉得人间之外有人间,天道之外有天道,无论怎么精密地筹划着,有些事终究不会在我的掌控之中,自顾自地扯开命运的齿轮。 ‘书’在用阴差阳错告诉我,它会按照自己的轨迹继续走下去。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称之为书,或者凌驾于书之上的事物。 “也许,”我垂眼,“是我造的孽太多了吧。” 我抬起头,看向了天际,试图找出一点破绽来,可惜之划来几道孤鹜。 “你怎么说话我越来越不懂了。”滕王说道,“咱们开门见山一点了,你给你的小徒弟吃了什么好东西了,突然之间这么强,不如给我也吃一点,有好东西,总要一起分享…” 他虽然在说话,但我只能看见他的嘴皮子在梭动,上下翻飞。 他拿着手在我的眼前晃。“莫狂澜…你听见了没…欸,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这些…” 华火这一睡,就睡了三天,就像是把这辈子所有无眠的黑夜都补了回来。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人间话本,等着他醒来。 陆审言下山到人间买了几本《九州恶人录》和《九州公子录》。 九州恶人录的榜首依旧是我,看完书页上对我浓墨重彩的评论后,只觉得好笑。 书中说我是海中来的鬼怪,行事诡异且喜怒无常,万年前覆灭了用鬼怪之力覆灭了南朝,让当时的南帝的尸体吊在城门上,曝晒了整整三个月。 就算世间没有黎没有琴瑟和四王爷,我果然也会走上恶人这条路。 书中还说,我是万人唾弃的怪物,当初借南帝之手杀了洛阳派的掌门和四王爷景飞宇,最后又背叛南帝杀了他,覆灭了两个王朝。 曾经有个庙叫做迷途庙,庙里本来全是烟火,后来孤寂得只剩下唾弃了。 但是书中再没有提到‘恩赐’二字,不禁让我觉得疑惑。 也再没有提到‘五马分尸’的惨痛事迹,只是说我不死不休。 这样看来,万年前的另一个迷途过得要比我顺心得多,我抖了抖书卷,扔到地上。 《九州公子录》的榜首郝然写着华火的名字,字里行间都说他气度非凡,当初开南朝有功,火烧紫禁城的事迹。 有夹杂几句‘行踪莫测’的描写。 也不知道世人若是知道他是我的徒弟,会有何感想。 想到他,我便去他屋子里看他,他依旧闭着眼睛,额心的红莲若隐若现,我拿手描绘了几下,滚烫得我收回手尖。 我坐上床榻,把他揽入怀中,窗外竹筒中的流水被撬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波光粼粼。 有点倦怠了。 我在水声中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沉浮一些有的没的的想法。 华火大概是什么安眠精转世,我抱着他,不久后眼前的沉浮全然凝固,不自觉地陷入睡梦中。 睡梦中,有摇曳的海水,也有海水之上熊熊燃起的业火。 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有滚烫的感觉在我的脸上流转,在我的眼脸之下停了片刻后,又逐渐定在了我侧脸的三道红痕之上,描摹了好一会儿。 梦中,有个人用喑哑的声音和我说。 “在书里,你我生死一战,我杀了你,取代你,成为了新的九州第一恶。” 而后,酒坛子便打翻了,沾湿了这句话。 我睁开眼睛,发现不是什么酒坛子,而是窗外的竹筒在摇动。 虽说侧脸还残留着余温,但床榻上却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眯起看向窗外,甚至失去了讶异的心情。 华火走了。 我站起身,太阳穴跳着疼,我知道他会离开我,也料想到了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情况。 桌前留着一张宣纸,被砚台压住一个角落,在风中飘摇。 直到飘到我跟前—— ‘别来找我。’ 我漫不经心地把宣纸卷起,扔到一旁,往外走。 也许是我走得太气势汹汹,滕王他们跟在我身后,全都扬着眉。“莫狂澜,去哪儿?” “师父去哪儿?” 我转过身,将视线在他们之间盘旋,一个个扫过。“你们也跟我去。” “去哪儿?”他们异口同声。 去赴死。我在心中默默道。 但赴死的只要我一个人就好,我抬起眼。“去拯救苍生。” 我一字一句,说得讽刺无比。 ☆、九恶下山 在我下山之前,天帝老儿先派人来找我了。 “山主,这事儿非你办不可了。” “除了你,还有谁能对抗那些熊熊烈火?” 九华山本是荒山,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神仙,仙气蓬勃,就连枯草都开出了花。 这些做神仙的一向都是些铺张浪费的德性,来就来吧,半空中还必得有祥鸟飞舞,瑞霞盘旋。 看得我头晕眼花的。 “天庭里那么多能人才干,你们派一两个去不就好了吗?”我撑着下巴跟他们讨价还价。 其实这一战我必得去的,但既然天地老儿要让我去,我怎么说也得捞半点油星的好处才行。 “你可就别打趣我们这些老人家了,谁不知道天底下除了西海的龙王就属你用水最好,再说了西海龙王的水没你那灵力,也扑灭不了那些火啊。” “你是他的师傅,他多少还会看在你的情面上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这话说得动听,我眯起了眼睛。“天底下从没有白来白去的活儿。” 我点到为止。 “这是当然,当然…”青螺仙人笑道,“你收揽了其余的恶人,本来就抵了之前的罪能赎回九华山。” “这次若是你能收服他,天帝说了,任你什么条件,他都允了你。” “任何条件?”我反问道。 “任何条件!” “莫狂澜,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提条件吧!”滕王在后面凑热闹。“金银珠宝,亭台楼阁,无论什么都好!” “师傅,要不然你就随便弄个神官做一做吧,我们也好跟着你一人得道,猪犬升仙。”陆审言说道。 “自己当你自己的猪,我们才不跟着你做什么犬呢。”宦游没好气地说道。 “师父,徒儿觉得财物,住宅都是外物,要了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不要。” 惊物候说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儿来的佛家弟子呢,哪里有半点恶人的样。 我咳嗽了几声,觉得他们叽里呱啦得就像在抢食的鸡一样。 “你们先下去吧。” 等他们走后,我再转向那群神仙,停顿了半刻。“你们也知道我确实没有什么需求,就算有,我自己也能拿到。” “是,是是。” “这样这一次出山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九恶一起下山,且此去不一定有回,我不要你答应其他事。”我抬起眼,“你们只要答应我将他们八个人从罪罚上划去,放他们轮回,也放他们安息。” “这…” “山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本来就是因果轮回天道巡回的关系,若是让我们放过他们,不就违背了天道伦理了吗?” “按你们这么说。”我撇开眼,“他们都是群恶人,这次为了你们下山斩妖除魔,不也算是违背了恶人的伦理?” 见他们婆婆妈妈的样子,我的天灵盖就突突得疼。 “行…”青螺仙又是第一个说话的,“只要他们以后不再为祸事,我们便不会将他们处罚。” “好。” 其实对于他说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们绝对不可能做到不再为恶。 算了,这些都是他们的事,我就算再插手也管不了他们一生。 他们要为善也好,为恶也好,总比麻木地活在世间好上一万倍。 我站起身,走向门外。 “山主这是要去哪儿?” “去你们让我去的地方。” “就这么去了,不要准备什么?”他们讶异地问道。 “难不成去打个架,我还要沐浴更衣,焚香七七四十九天?” 我扬起手,九华山上下漂浮起黑符,在半空中游曳、游移,最后笼罩在一起,化为一条黑龙的形状,从地底慢慢昂头,匍匐到我跟前。 我踏上龙身,等着其余几个人。 当天上的凤凰从左山慢慢游到右山的上空,其余八个人终于慢慢吞吞的过来了。 他们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飞腾的龙身,一副没有见识的样子,那我开始怀疑忝列于九州恶人榜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我觉得荣幸。 “师傅,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先跃上龙身的是我的三个傻徒弟,一个肥润,一个苍白,还有一个黑得如碳。 看着他们,我不由得感慨到,其实他们三人也算是可爱,没有世间那些俗人的拖泥带水的劣根性,除了好吃好色,好像没有其他缺点。 他们做我徒弟不仅没有捞到半分好处来,还要随着我出去吃苦,一想到这个,就算我脸皮再厚,也不禁愧疚起来。 尤其是老三惊物候,他这么有悟性的孩子,终究是我耽搁他了。 “莫狂澜,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的眼神一定很肉麻,要不然宦游也不可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没什么。”我勾起唇角。 一想到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我这个做师傅的走得比他们还早,到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收尸,也不知道这几个傻徒弟会不会给我服丧。 人世间万物我是一个都带不走的,能带走的唯一就是我的孽。 “师父,你今天怎么回事儿?”陆审言看着我,“怎么一脸看破红尘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为师平日里都是一副深陷红尘的样子?” “这倒也不是…” 在陆审言在那儿憋话的功夫,暮悲花他们几个也腾上了符咒汇成的龙。 他们几个远远得坐着,只有百夫长主动坐到我身旁来,一声不吭地坐下,铁甲发出沉闷的叮咛声。 他们坐定之后,龙开始腾跃起来,天上的凤凰赶忙啼叫避开。 龙身飞跃而下冲下九华山,又在快要冲破地面的时候往上昂头飞去,在破空的呼啸风声中咆哮了一声,冲向九霄之外。 “师父,我们去哪儿?” 惊物候在风中艰难地护住自己头上的毛发,朝我慢慢地爬来,龙身颠簸了一下,他差点被震下去,百夫长拽住他的衣领,稳住他往下掉的身子。 “去冰原。” “冰原?”他半张着嘴,“小师弟怎么偏生跑到冰原去了。” 这我他娘的怎么知道。 当我一开始从那群老神仙中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也是破然的疑问。 他一个烈火之身跑去南极的冰原去了,不说他傻,我都觉得对不起他。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曾经的我,为了防止祸害苍生,自己一个人跑到荒山去承受十八道天雷。 华火不愧是我教出来的,连傻都傻得如此一脉相承。 “南极的冰原那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且经久不停,烧穿了冰川不说,九州所有的妖邪全部往冰原涌去,就连镇妖塔里的妖怪也拼命地挣脱了锁链。”百夫长沉声说道。 “妖邪去那儿干嘛?”惊物候躺在百夫长怀里问道。 我看着这画面实在觉得眼睛不适,稍稍撇过眼说道。 “万年才出了一个魔,妖邪自然去助他为帝,好颠覆了这人间,完成大业。” “小师弟也真是傻,他就算跑也应该跑到燎原之处,跑去南边儿不就是自己镇住了自己吗?” “他确实傻。”我说着。 傻到我都心疼了。 他要是有我半分自私自利,也不必落到如此的下场。 但一想到这次我去是给他送死的,一下子就没了数落的立场。 长久的沉默之后,百夫长看着我,缓缓地开口。 “那群老神仙已经把所有的事跟我们说了。” 我“嗯”了一声。 “多谢山主相助,往后山主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竟然也会两肋插刀。” 两肋插刀我是信的,不过插的是谁的肋骨我可就不确信了。 再说…恐怕没有往后了。 我在心里自嘲着,但嘴上还是说,“你们有心了。” 他垂下眼说道,“他们虽然不来道谢,可心里都是感激你的,之前是我们把你想得太坏了。” “这可不必。”我笑着,“你们可别把我想成一个好人,若是好人的话,也不会拉着你们入这场劫难了,斩妖除魔可不是一个轻松活儿,毕竟你们要灭的是自己的同类,到时候名声坏在那儿,我也没办法给你洗刷。” “我们本不在意什么名声之说,若还在意什么名声之说,不就成了正道了吗?”暮悲花的声音从红盖头下传来。 “你说得有理。” 我对着她勾起唇角。 她接着说。“说来也挺讥讽的,百姓常说九州恶人榜上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刻了我们的雕像在人间用石头砸,可到头来却仰仗我们去救他,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腾王插话道,“就是恨不得杀了我们,却奈何不了我们,咬着牙忍着我们呢。” 他说完,嗤笑一声。“爷还不愿意救他们呢…” 我垂眼看向妖邪横出的人间,乌烟瘴气已经漂冲到了云霄之中。 妖邪出,人间乱,血气冲天。 龙身之上,我缓缓站直了身,扬起身后的玄带。 他们便也跟着我一个个的站起身,陆审言抽出他的鹿骨刀,宦游甩出他的银刃小匕,惊物候拔起长竿。 滕王展开扇子,百夫长提起重剑,暮悲花的身旁甩出花根,夏枯草的身后蔓延出草药味,含露的脚下闪出阵法。 我看向人间。 “走。” ☆、老子不干 我们九个恶人凌空跳下去,不仅仅是妖邪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就连百姓也如同公鸭一般从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呐喊来。 可能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还比不上那些妖魔鬼怪来的亲切。 还没有等我们站定,一个妖尸露出獠牙便向我咬过来,我抓住他的头,“咯噔”一声直接拧下来,往后一抛—— 正好砸在了一个平民百姓的脸上,他如同见了鬼一般大叫着跑开。 等他跑完,我这才想起来我就是个鬼怪。 他跑得有理。 “莫狂澜,你真是挑了个好地方落脚!我们站在这山头上,山底下所有的妖邪都朝我们跑过来,前拥后堵的,完全就是堵住了所有逃路。” 滕王一边甩动他的扇子,一边朝我大声喊。 “不,你错了,就是因为在山头才杀的刺激,杀的痛快!”陆审言呐喊一声,把鹿骨刀劈在了妖尸的头盖骨上,“砰”得一声,看得我天灵盖也是一疼。 脑浆四溅,溅了他一脸。 他伸出手随意地抹开脸,而后提起鹿骨刀,向空中横扫一圈,把周围冲来的妖邪全然从中间劈断。 他杀得起性了,就连几个逃窜着想要下山的妖尸也被他用刀尖挑起拦截回来,在脚下直接踩碎。 有个妇人抱着胸中的小孩儿四处逃窜,往灌木丛里滚,十分不巧,正好滚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妖尸怀中,她吓得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宦游将袖间的银刃小刀抛出去,在妖尸快要咬到妇人头颅之前,银色的光线闪过半空,“嗖”得把妖尸的头颅刺穿。 血都没来得及蹦出来,妖尸沉闷得坠落在灌木丛中,化为软哒哒的尸体。 宦游弯下腰想要拉起妇人,结果妇人直接挥手拍开宦游的手,嘴皮子直哆嗦,手支撑着身子往灌木丛中逃,怀里的孩子也哇哇直叫。 她拽住灌木丛中的一个碎石头,用力抛掷,甩在了宦游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来。 宦游本来就不是个性子好的,破天荒行个善,竟然还被恩将仇报起来,脸色那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二师兄就别计较了,还是灭妖邪要紧。” 不是惊物候拉着他,说不定他就真动手就把那妇人给绞杀了。 说实话,也不能怪这妇人,我们这些在九州恶人榜上的,哪个不是威名震慑远方。 当凡人年幼的时候,他们的爹娘就会指着画册上的我们一页一页得翻给小孩儿看,且一边指手画脚,一边还趁着黑灯瞎火吓唬小孩。 “你要是不听话,就会被九州恶人榜上的这些人给抓过去吃了。” 这样一来,恐吓祖祖代代得传下去,若是他们不怕我们,这才奇怪呢。 惊物候穿着一身黑衣,拿着沉色的竹竿在阴影中窜来窜去。 要不是他偶尔张开嘴咧开个牙,我都不知道他躲哪儿去了。 他的脚程着实是快,跑起来比练过轻功的人还要利落些,登上树干、挑起竹竿,从上往下劈中妖尸的脖子,动脉震出血瘀,那些妖尸就烟灰云散了。 这是聪明人的打法,不见血,不费力。 从他的背后飞窜来两个妖邪,缠绕在一起,一左一右向他扑来,獠牙也一左一右地刻入他的肩胛骨中。 他“啊”得叫了一声。 我站得这么远都听见了,手中的玄带正欲破出,但只见惊物候借着那两个獠牙的力,手往后甩,一个跟头翻到妖尸的背上。 棍子直接插入左边妖尸的眼睛中,向右扫去,再顺着右边妖怪的眼睛往外挥棍儿。 一共四个眼珠子,全从妖怪的眼眶中飞走,血水炸开,迸裂而出,它们发出尖锐的啼叫声,而后松开獠牙,惊物候也不犹豫,不处理伤口,直接挥棍指向另外的妖邪。 我松了口气,觉得这三个徒弟算是没白收,一个比一个还狠。 他们在我身旁的时候,我从未觉得他们如此争气。 但真正打斗起来,他们各自的功力一一显现而出。 要不然怎么偏偏就是他们、成了九州恶人榜上面唯独的三个凡人呢? 他们八个人,每个人身边或多或少都缠着妖邪。 而我身旁,一个妖鬼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对上我的视线后,又连忙地撤回往山下窜去。 我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我这个九州第一恶,难道就这么没有挑战性吗? 正想着,脚下的地皮往上攒裂,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一条巨虫破土而出朝我袭来,昂着头就要咬住我的腿。 我低下头,眯着眼睛瞧向它,看在它这么有勇气的份上,准备让它一招。 结果就在它快要咬到我腿脚的时候,顿了顿,用力嗅了嗅我身上的水气,而后以一种比雷电还要快的速度,重新钻入土层之中,“噌”得就不见了。 其速度之快,让人不禁啧啧赞叹。 我身后的巨龙翻滚,在山头发出一声百无聊赖的咆哮声,而后散开,重新化为黑符飘散走。 就连黑符仿佛也知道我的心思,觉得索然无趣,飘了几下后遁入了虚无。 没有妖邪来袭,我只好干起杂活,用玄带搜罗山间逃窜的平民百姓们,将他们一个个得扔到山脚。 一边抛,一边欣赏周围几位恶人、恶妖和恶仙的打法。 其中滕王的打法最为优雅,他那扇子挥得连云带水的,就像戏台上小生舞袖般熟练,手腕那么一转、一掷,扇子展开,带着尸气的风扑面而来,啃咬住那些妖邪的身子。 一股混着泥沙的江水味散开。 但是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不太擅长防御,若真有妖邪突然从后面向他袭来,是来不及转身挥扇的。 这时百夫长在他身后的配合就显得无比重要。 平日里闷声闷气的百夫长,这时变得十分可靠,他提起重剑,但凡撞上他青铜之剑的妖邪,全然化为一团青气。 青气不但不散,反而融入他的剑内,让剑身变得更加充盈。 他细长的眼睛,不如平常半分平和,多了好些肃杀之气,让人不禁回想起他生前为将的那番英勇模样。 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些虾兵蟹将的妖邪们或许都配不上他提起重剑,只有铁甲、马蹄、羌笛汇聚的战场才真正适合这位九州六恶。 妖邪越来越少,他们八个人杀得全身都是青浆。 眼里或多或少都多了几分血性。 陆审言还没有杀得过瘾,眼睛通红得朝山下大喊。“有本事你们给老子再上来啊,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十个我杀十个,来一百个我杀一百个!就算全来了老子也要杀得你们片甲不留!我不仅杀,还要活生生得吃了你们!” 他生怕别人不信,用鹿骨刀随意挑起一个鬼脑袋,放在嘴里就是嚼,汁液从嘴角往下滴。 宦游嫌弃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的天灵盖又开始疼起来,刚想夸奖他能干,现在又给我发癫了。 周围的风平息了,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妖邪只是冰山一角。 这山的妖少了,不代表妖邪就不存在了。 所及之处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 人间的瘴气还需要我们一点点、一寸寸地连根拔起。 我收回黑符,和他们往山下走。 山头蒙着一股矮矮的烟气,笼罩在枯草的芒尖上。 远远得我们听到错乱的脚步声。 原来是一伙平民百姓。 他们身后跟着官兵,各自持着刀矛往山上走。 “就是他们!”那些人一个个拿着火把朝我们大喊,“快杀了他们!” 我的注意力先放在了他们手上的火把上,大白天的,他们点什么火把。 宦游救下的妇人也站在那群人中,小心翼翼地看了宦游一眼后,用力地抱紧怀中的孩子,眼神阴狠。 她用手指着宦游。“就是他们这些恶人,怎么可能是来救我们的,分明就是要害我们。” 话没有说完,那些人手中的火把朝我们扔来,点燃了身后的草茎。 火虽然伤不了我们,但是蹭过体肤的时候还是会留下伤口,还是会有些许疼痛。 这些许疼痛也提醒着我,原来我们这些恶人也是会疼的。 也会流血,也会受伤。 滕王是个直性子,他看见这幅模样直接用力一掀扇子,将那群平民连带着官兵们扇倒在地。 “果然!我就说他们这群恶人,怎么可能会有好心来救我们,肯定跟那群吃人的妖邪是一伙儿的,说不定,那些妖邪就是他们指使来的!” “果然他们就是来害我们的!” “他们怎么这么阴毒,竟然还有脸出现在我们面前!怕不是以为他们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他们把手中的火把全扔过来,而后疾速往山下跑。 “你们等着,我们去请法师!”“快滚出这里!” 滕王想要动手,被我用玄带拦住,他顿了顿,而后用力地把扇子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你们谁要救就去救,这些臭人,我反正是不想救了!” 他气得唇色发白。 陆审言也抓着地上的火把,用力地往山下的官兵们扔去。 “老子也不干了!” ☆、傲娇怪 老子不干,庄子还得干。 令人痛惜,我就是这得担下一切的庄子。 他们几个的脾气说来就来,个个仰着头,背着手,就是不愿再动手。 我当他们是累了,让他们先去休息。 沿途搜罗,找了家空无一人的驿站。 “师父,你也别做这倒霉事儿了。现在就算是天帝他本人跪在跟前,我也不会再帮那些臭人一次——就知道倒打一耙!” 陆审言说完后搬回来几碟菜,往桌子上扔。 “还有谁、是有兴致陪我出去的吗?” 我站起身,并没有什么心思陪他们喝酒吃饭。 人间一片荒芜,就连驿站的柱子上都盘旋着一股瘴气。 这要是再不去有所作为,估计外面的凡人能死绝了。 “师父,你管他们做什么呀?他们天天在庙里拜的可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天兵天将,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倒是要仰仗我们,这不成笑话了吗?” 惊物候说的合情合理。 我的眼一个一个扫过他们的脸,心中腾起一股我是不是养了八个孩子的无奈想法。 “莫狂澜,我随你去吧。” 这一声轻灵的叫唤,让我觉得如同雨后甘霖般及时。 这声天上降落下的甘甜露水,竟然发自暮悲花。 她这副通情达理的模样,让我觉得十分顺眼,就连她头上那不红不黑的盖头,都显得十分可爱起来。 “还有人愿意跟我去吗?”我再次问道。 陆审言低头吃他的肉,把脸直接塞在了盘子里。宦游左顾右盼地将视线投在窗外屋顶上,看鸟看树就是不看向我。 惊物候这个不会装的,干脆把脸埋在了桌上,装出一幅在做白日大梦的模样。滕王和百夫长两个人站在窗前俯首而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郊游的。 夏枯草最为淡定,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但眼神里全都是拒绝。含露就最过分了,她直接侧躺在榻上,嘴里有的没的哼着小曲,断断续续。 这下子我这个老成的庄子也束手无奈了。 这种送命的活儿,我也不想强求,只好漫不经心地甩了甩身后的黑符,朝身边的暮悲花说,“我们走吧。” 走到驿站门口的时候,暮悲花转向我。 “我们就这样走了…莫狂澜,这不是你的风格啊…放在以往,就算是把他们捆着绑着去,你也不会放任他们在这里休息。” “你倒是理解我。”我勾起唇角。“虽然捆着绑着是有用的,但是这只是一时之计,长久不了。再说,他们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我牵着?” “那我们这会去哪儿?”她问道。 “找一个最近的林子。把周围十里的妖邪全都吸引过来,团起来绞杀就好。” “怎么吸引他们?” 我转过头看向暮悲花。“这就要借你的花根一用。” 我们走到林子外,以暮悲花的脚为始,向地底攒动绵延不断的花根来。以生生不息的势头攀附着地皮以及以上的沙尘,绕着树根,向林子的各处盘旋、扎底。 伪装成最宁和静谧的模样。 不仅如此,等花根停止攒动后,每一个粗肥的藤蔓上都开始爬出点点紫色的香气,那香气由妖气所变,在花根上跳跃,随着露水晃荡,最后化为一朵朵半开不开紫色的花。 暮悲花的妖气对于所有妖邪而言,都是最好的补养品。 花妖冶地盛开,从花蕊中往外吐露妖气,吸引暗处蠢蠢欲动的死灵。 “你说这样有用吗?”她转朝我问道。 “有用是这个法子,没用也是这个法子。”我笑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 “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她的声音从盖头之下传来。“我的妖气统共就不多,上次与你一战,本来就折了大半的功力。” “大不了我最后补你。”我说着。 “那可不必。”她摇头,“我们这些普通的妖怪承受你那水气来,不死也是大伤,我可无福消受。”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们以为是妖邪,结果却是一行人。 他们个个短衣装扮,身后背着行囊,看来是从原本的住处逃出来的居民。 为首的几个男子身上坐在马背上,大刀横在胸前,眼神也不是平常人那般怯懦,而是眨着一股精锐的匪气,和他身后的那群平民百姓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 “大哥,你看前面有两个女子。”个子较矮的男子说道。“要不咱们掳回去?” 他说到这,语气里带着股兴奋劲儿。“怎么还有一人戴着红盖头呢,难不成是专门等大哥来娶她的?” 从人群中迸发出‘嘎嘎嘎’的笑声,像极了的公鸭抢食的场面。 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他们这种苦中作乐的劲头,凡逢乱世或者灾祸来临之时,总有那么一群人,混在人群中,仰着头四仰八叉地发苦难财。 真是奇怪,这些短衣打扮的平民百姓不愿相信我,却愿意跟着平日里对他们刀枪相见,烧杀无所不做的土匪们。 在他们争论怎么瓜分暮悲花的时候,林子里的妖气越来越重。 我眯起眼,看到妖邪在其中蠕动且越来越多,来得早的附着在花根之上,兴奋而不知疲惫地碾附在花骨朵上吸取妖气。 “喂,我们大哥喊你们转过身呢,难道你们听不到吗?!” 其中一个小弟叫嚣地跳下马。 我没工夫搭理他们,往林子里更近了一步。 暮悲花因为脚下攀附着花根无法挪动,被那矮小的男子拽住手腕。 “放开。”她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闷闷的传出来。 “放开?我偏偏就不放了!”那人满脸的横笑像极了偷蜡油的老鼠,得手后发出一声谄媚的笑。 他没有犹豫,伸出手直接把暮悲花的盖头给掀开来了。 胆子挺大啊,就连我,都不太敢随意摘暮悲花的盖头。 我笑着看向他们——他们的脸从欣喜变成惊愕,再从惊愕转为恐惧。 “青疤脸…全都是青疤的脸…她、她是暮悲花!” 矮小男子连滚带爬地翻上马背。 他们所有人都迅速拿起刀枪,一脸警惕地往后退。 也许是我脸上的那三道红痕把我和画本上的莫狂澜区分开来,他们始终没认出我来。 “别犹豫了,就是杀了她们!” 其中几个胆大的抽出背后的箭,大力拉开弓,击向暮悲花。 破空而出的箭矢射穿暮悲花的身子,连续有五六根扎在了她的身上,看上去怪是可怕的。 但既然她不躲,我就不慌。 暮悲花把钉在她胸膛上的箭矢连根拔起—— 一根一根、缓慢而从容。 他们如同见了鬼一般瞪大眼睛,发出孩童学步时的‘咿咿呀’叫声,将手头上无论什么尖锐的东西向都向我们扔来。 虽然不痛不痒,但确实有些麻烦。 林子里来吸食的妖邪越来越多,个个贴在花骨朵上,发出餍足的叫声。 黑符在我的身后扬起,一条凡人看不见的玄带扣在了我的手心之中。 玄带的另一端分成无数个树杈,往林子里蔓延,隐藏在妖气充盈的花根之中。 “起。”我扬起手。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紫色的花骨朵妖艳而又盛大地绽开,玄带从花根之下破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每个妖邪的胸膛之中。 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剖开他们的身躯,撕成两半。 一时间,瘴气、黑气、浊气、怨气扑面而来,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我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而身后的那些平民百姓和土匪头子们也见缝插针地举起镰刀,以一股不怕死的势头朝我们跑过来。 镰刀高高地举向半空中,闪出钝器的光。 但在落下之前,一股带着花椒味的风卷过来——陆审言跑到我们跟前,扬起他的露骨刀,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横扫过去。 一群人连人带马全都被甩下了山坡。 也就在其余所有恶人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林子里所有的树木在一瞬间变成了黑色,枝桠掉落,‘扑簌簌’得倒在了地面之上。 妖邪的死气浸染了整个山林,树木也开始倒落。 “轰隆轰隆”之声如同雷霆,带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土。 陆审言竖起鹿骨刀,站在山坡上朝着底下的人大喊。 “老子瞎了狗眼了,来救你们这群拙人!你们有本事就跟老子来打,被打死了也是你们自找的,不用记在我头上!” “一群拙笨之人。”藤王展开扇子,跟在后面附和。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不服气却悄然跟来的模样,只觉得可爱。 “你们想通了?”我问道。 “我们想通了。”宦游点头,“就算是恶人,我们也要做最极致的恶人,活得热烈而起劲,不懦弱,我们这次下山也不是为了你的指引,更不是为了凡人或是天帝,而是为了自己。” 夏枯草眼神平淡,说出来的话却不平淡。“我们想救就救,想活就活,想杀就杀。” 陆审言狠命地跟在后面点头,脑袋晃得都快被甩出来。 “这次老子还真就想救人呢!老子就要让这群俗人看看,他们是怎么被平日里最恨的人给救下的!” “那便走?” “走!” ☆、冰着火 这半个月里,我们以九华山为始端,冰原为极点,一寸又一寸地走遍了九州的大陆。 一开始他们杀的还挺起劲儿,但到了后来逐渐都倦怠了。 没日没夜地不闭眼睛,只知道杀戮,一个个累得只要随处找个地方躺着就能睡着。 夏枯草的中药味都没办法给我们提神,有次惊物候直接立着他手中的竹竿,直挺挺地睡着了。 滕王绕着他笑了许久。 黑符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知道冰原该近了,果不其然,越往南走,越是一片暑气蒸腾的模样。 日光耀眼得仿若下一刻就能将枯草原地生火,泯灭成黑灰。 “师父,我走不动了。”陆审言趴在马背上,圆滚滚的身子折成了两段,百无聊赖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来。 “在这么杀下去,我不是饿死就是累死,师父你快看看,我都快从四个宦游瘦成两个宦游了,这哪里是人吃得了的苦头啊!” 说实话,这些天确实是劳累他了。 原本肥润的下巴都瘦削了不少,虽然还是圆滚滚的,但显然从原来的葫芦变成了现在的瓢。 宦游走在前面替他拉着马,白了他一眼。 “你一边打边吃,从没有停下,哪儿来这么多牢骚?以为我们都是瞎的,没看见你偷吃东西?你可就消停点儿吧,看看惊物候,人家都安静多老实!” 我们这一行人又要对付妖邪,又要对付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还要对付平民百姓,平心而论,就连哭倒长城的窦娥都没有我们冤苦。 人不信,鬼不信,妖不信,到最终落得了个九州无法落脚的地步。 我们这九州恶人做的也真够呕心沥血的。 九个人里也就滕王勉强保持着他书生的风度,坐在马背上,还有心思拿扇子捂着嘴,吃几个青提子解渴。 这一看就是会享受的。 这时有几个妖邪从我们的身边路过,一副全神贯注交谈的样子,显然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身上的鬼气与他们有明显的不同。 “你们听说了吗?南极冰原的那位,把自己给锁起来了!” “锁起来这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啊,真是摸不着脑袋,可惜他有着那么好的魔气,竟然用铁链层层把自己锁在了冰原之中,这不是等着人去杀他吗?” “那不如我们喊其他的兄弟们一起去夺了他身上的魔气!自立为王!” “你真当我们能夺过来傻啊...魔气由心而生,就算我们夺过来也承受不住啊!到时候被反噬了你替我送终啊!” “那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跟其他兄弟们去冰原围住他,保护着他呗!万年才出了一个魔,万年才能有这么一位能颠覆人间的!总不能让他白白送死!” “你说的对,我们得加快脚程!等晚上和白苍的精怪们一起出发!” “他们已经出发了!” “那还等什么...跑啊!” 听到他们的话,我的脚下的步子变得沉重了一些。 铁链... 没过多久,前面出现了一片冰原,我抬起眼,略微叹了口气而后慢慢吐息。 四方为天地,冰原环绕着偌大一个冰河,河上的冰块漫无边际,但冰面上都是被火烧穿而皲裂的痕迹。 就连冰面覆盖着的水也在沸腾,目光所及之处,冰原上已经燃起了点点的燎原之火。 “就到这儿吧。” 我没有转身,负手而立,背后马鸣声起。 “接下来的路,就让我一个人走。” “师父!”陆审言陡然从马背上坐直身。“你要一个人去?” “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走就够了。” 我没有回头。 “师父,我陪你啊!”陆审言提起他的大刀大喊道。 “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宦游依旧是阴阳怪气的好心。“要是你死在半路上怎么办”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扬起手告别。 会不会死在半路上我不知道,但如果他们执意要跟我去,那肯定会跟着我化为水中鬼。 “让她去吧,接下来的路只有她一个人能走,你们不要忘记,她是九州第一恶莫狂澜啊。” 含露在我身后说道。 是啊,我是莫狂澜啊,狂是猖狂的狂,澜是万丈波澜的澜。 我从在深海中来,带着深海中的力量,修炼了万年,终于有用到我的时候了。 越往前走,越是渺无人烟,只剩下一片破碎的冰原。 冰河之上都是龟裂的冰块,每块冰块就像一座孤岛一样漂浮在沸腾的水面上。 水上飘散着一朵朵焰火,冰原的中央有一团巨大的火气往上冲,不断地融化着冰川,冰面和冰棱。 我知道火气的正中央就是华火,也知道他用千万条锁链把自己锁在了冰原之下。 我和他之间隔了一条漫无边际的冰河,而且是荡漾满火,飘满着愁的冰河。 我甚至能听见冰河之下那些冤魂的嘶喊声,他们将颠覆人间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成魔的华火身上。 我知道如果我想踏平这冰川,肯定不仅仅是简简单单得跨过去而已,我要面临的是漫无边际的火,还有那么多极端的冤魂。 他们在冰下挪动着混浊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我每一个有机可趁的破绽。 冰河之上刮着风,风的每一声,都在告诫着我‘有去无回’这四个字。 这些道理我向来都是懂的,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去深究。 当脚踏入了沸腾的冰水中时,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思绪也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我的身后开始撩起厚重的水气,水气从我的身后慢慢地升腾,萦绕在周身。 不仅仅是冰川,就连脚下的河水也因为我的踏入而开始震动。 水下的妖们一瞬间往后退,紧张地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怕她干什么,她只有一个人。” “可她是莫狂澜。” “就算她是莫狂澜,但我们可是千千万万个,总不可能敌不过她一个吧!” 滚烫的水已经淹没到了我的脚脖子处,我往前一步一步得走。 每往前挪动一寸,像是被岩浆烫伤一般的疼痛就更深一点,这让我想起了曾经修炼的那些岁月。 也就在疼痛中,从冰河的那一端,传来了一声呐喊。 像风声。 “莫狂澜,你不要过来。” 虽然这声音很渺小,可以甚至说是微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 脚下的水路似乎更滚烫了一些。 我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唇角。 “我不过来,怎么找你啊?” 当身子完全坠入水中的时候,滚烫的水流从下而上包裹住我,密不透风。 即使手边划过来几块碎冰,但那些冰凉也是一瞬间的,马上又重归于炙热。 那些妖邪依旧在窃窃私语。 “你说她是不是傻呀?为什么要跳入冰河之中?”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你们难道不记得莫狂澜是从深海中来的吗?哪里有水,哪里就是她的得意之处。” 我在水中睁开眼睛,望向冰川之下,茫茫然聚集的怨灵。 像是鱼群。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陆地上传来了‘轰隆’的声响,铺天盖地,从上而下。 水里的妖邪发生了骚动,他们本来都是在大力涌向我,但是抬头看向水面之上后,一个个都大惊失色。 “不好,是巨浪...快逃!” 我在水中扬起手,在心里默默念出咒语法。 破乾坤,立海明,听四方,浮平生。 ‘砰’得一声,头顶上炸出了一道水声汇聚而成的惊雷,卷着冰川汇入冰河。 水底下以及水面上浮着的那些熊熊烈火猛然震晃,发出‘嘶嘶’的声音后,被水气完全泯灭吞噬,化为虚无。 招来的海水融入了冰河之后,开始猛烈晃动,包揽住所有妖邪往后退的路径,将他们卷入水里,盘旋而发出龙鸣一样的嘶吼声。 天地起,海水卷着狂澜,扑向四周,摇动天地。 周围的水温越来越低,从一开始的滚烫变成逐渐有了冰凉之气。 我踏着水往前行,每每往前一步,身后的狂澜也跟着卷过来。 说实话,还真是要感谢华火,他若是不跑来这个荒僻的极原,而是选在留在人间,那么这会儿海水卷着狂澜冲冲撞撞而来,估计人间真得就要覆灭了。 可惜又有谁能懂他的心。 就像他们当初不懂我一样,将来也不会有人会懂他,只会记得他为魔的罪状。 在冰水相隔的十里之外,我看见了深海中漂浮的锁链,它们深深的扎入海底,且盘旋着雷电和黑气。 锁链上有滚烫的火星。 是连我的水气都覆灭不了的火星,那种滚烫,能啃食人的骨头。 我往前一步,从深海中传来嘶哑的低吼声。 低到我以为是我自己的幻听。 “莫狂澜,算我求你,别过来。” 人世间所有的压抑仿佛都被包含在这声音之中。 我听完后顿了顿,心中有一大块斑驳的地方被翘起。 为了这一句,我觉得,就算来路艰辛,都也算值得了。 “小火花。”我低声道,“为师来晚了。” 你受委屈了。 我伸出手,拽向铁链上盘旋的黑气。 ☆、逢杀 当我徒手拽住那团黑气的时候。这才开始真正相信古书上所述—— 魔气灼人,可以啃食人的体肤,原生是真的。 身后的波浪一直在狂怒地撞击来,但黑气不比这些波浪来得弱半分。 当我握住黑气的时候,脑海中盘旋的疼痛,全是经历过的那些人间事。 海底的锁链也开始往我身上甩来。 “莫狂澜,你放手。” 海面之上传来挣脱锁链的声音。 他这么说,我怎么可能放得了手。 “别放。”从那团黑气中传来不同的声音。“莫狂澜,你不是想救华火么,那就别放手。” “你若是放手,就再也救不了他了。” “莫狂澜,如果你答应把你的命给我,我会主动离开华火。” 古书上说魔是这世间最了解人心的,果真没有掺杂半分虚言。 心生魔,魔残心。 黑气团起,从中尖锐的女声,张大嘴啃咬我的勃颈。 女声冰冷而熟悉,带着漠视一切的贪婪。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迷途,取自迷途而知返的意思。” “迷徒,为师想成仙,你的血借为师用用可好,不多,只要一碗。” 她又重复了一遍。“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迷途,取自迷途而知返的意思。” 我想要挣脱,但是它已经破开了我的体肤,血从其中慢慢地渗透出来,吸引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妖邪。 他们又怕我,又想要我的血,小心翼翼地的在深处窥伺着。 只要我表现出任何一点力不从心,他们就会立刻扑过来。 我扬起玄带,想要捆住那团黑气,但它又化为虚无,继而盘旋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耳畔轻轻说道—— “迷途,我是洛阳啊,我是你的师兄,我带你上山,让师父给你名字,我还说过一生一世护着你,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它说完这句话,忽而又开始大笑,黑气化为尖锐的长矛,从后腰破入我的骨骼,穿到前腹。 “迷途啊,可是比起你,师兄还是更喜欢成仙!要不然你也给我点血,可好?” 我的嘴中传来腥甜的血味。 玄带从水中爆起,甩向我的身后,黑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又散在了水里。 我弯下腰,慢慢地把长矛从我的体内□□。 水中妖邪的骚动越来越强烈,密密麻麻得像是饿极了的鱼群,下一秒就能扑过来,把我咬得干净。 环顾四周,我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说不定不用等华火来杀我,我这千年老怪物就要石沉大海了。 虽然我确实是不死不生的存在,但如果被妖邪扯开,吞食入腹,到时候我就算想要复生,估计也活不起来。 但无论如何—— 我抬起眼看向身前,已经化成了黎的黑气。 在被拆食前,我要把华火所谓的心魔给除了。 就算华火注定要代替我坐上九州第一恶的位置,也该是他本人正正当当地坐上去,而不是被控制着、被逼无奈地坐上去。 这才算是,我莫狂澜的徒弟。 “莫狂澜,你不是这样的人,快回去吧,你本是妖邪,为何与妖邪为恶?” 魔开始循循善诱。 “原来魔也不过如此。”我冷笑道,“古书上都说魔来去自如,潇洒恣意,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给自己下了个纸糊的牢。你还不如我几个愚钝的徒弟,他们都知道,做邪魔的,最讨厌的就是约束,我想杀就杀,想留就留,管他是佛是人,是妖是魔!” 黑气果然如我料想那般开始颤抖起来。 它怒了。 它朝我扑过来,我也立刻扬起右手,玄带破势水而出,如同海藻一般,一层一层的地将我和它捆在一起,让它无处可逃,只能和我包裹在一起。 我们两个变成了玄带裹成的蚕蛹,以极快的速度,从水面坠落往下。 发带硕然被吹开,发丝被海水冲击散开,但上空里那些妖邪,全部以万钧一发之势往我冲来。 在海水席卷之前,我想象了一下它们啃食我尸骨的模样,觉得十分荒唐。 真是便宜了这群妖邪了,我这上好的修为,若是有机会,哪怕是传给陆审言也是极好的啊。 或是宦游,或者是惊物候。 他们那么傻,我闭起眼 开始担心往后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就只知道浑浑噩噩过日子,哪天被人在夜里杀了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给我多烧些符纸。 我的脑子里全然都是有的没的,还有黑气在耳边喧闹地嘶叫。 喧喧闹闹,像是鸡叫。 唯一遗憾而又害怕的就是,那群一向憎恶我的世人,知道我死后,会不会重新给我编排故事,把我传扬成史书上那些大慈大悲的人。 给我编造一个死前大彻大悟,行善的名号。 一想到有那么一层关系我是为他们而死的,我的内心又不适起来。 这世间啊。 我扬起手,水浪也一层一层的将我和黑气包裹起来,密不透风,形成一个球状。 只要我抬起手指,这个水球就会连带着我和黑气一起炸裂开。 那光景,肯定美极了。 我眯起眼睛—— “莫狂澜,你疯了!” 我以为这句话是黑气对我说的,但抬起头,一道熟悉的身影穿过层层海水,朝我游来,他的身后还吊着铁索,身后循了一道长长的血迹。 “砰”的一声。 一团烈火在海水中炸裂而开,将周围所有的妖邪卷入火舌之中,扑朔得从海水上沉落下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它们就像枯树叶一样,一片卷着一片,连带着全部被火烧成灰烬。 他伸出手,水光摇曳,只有咫尺之远。 火花在他身后炸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海浪。 我明白,面对这次久违的重逢我该是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眶自己滚烫了起来。 前功尽弃。 我很想张开嘴对他说什么,但是声音就是被藏在了嗓子里,怎么拉扯都拉扯不出来。 黑气在触摸到华火的气息之后,立刻从玄带里用力地挣扎出来,钻入他的身体之内。 发出得意的叫声。 我看着华火的眼睛越变越红,且额间的红莲也开始烧起来。 正如书中所说,我和他终究生死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样一想,我的心又宁静起来。 总被妖邪拆开来吃干净要好上几倍。 我抬起眼,深沉地看向他。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 那团黑气在华火的耳边不停的说道,比佛堂外的教唆犯还要急切。 他慢慢收起手,眼中尽是茫然,身后腾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火。 可就在这时,我抓住了他的手。 温暖而久违的手。 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眸依旧是那般明亮,我依旧能感觉到温暖。 这种温暖是我活了万年,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感觉。 我开始明白我当初苦苦寻觅的名字,可能不是所谓的名讳,而是九州内外,所有生灵皆有的那种依托。 依托,可以让人傻到奋不顾身,抛弃自己所有的信仰去做一件让自己都会诧异的事情。 比所谓的信仰还要迷人。 甚至,可以成为信仰。 “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 黑气化为一道长剑,火花攀附在剑身之上,自动飘到了华火的手上。 血水从他的眼眶中慢慢留下,他看着我的样子,像是在回忆。 又像是在寻找,在探究。 “小火花。”我慢慢地勾起唇角。 其实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逼迫他什么。也不必惋惜什么。 “我想你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够一切的,揽住他。 身后的水和火相互交融,发生剧烈的晃动,劈开一道天光来。 水火相隔,我看到了,他身后的广袤天空。 温柔而又坚定地烧着晚霞。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厌恶晚霞,但这次是我第一次觉得,——其实近黄昏也可以很美,其实近黄昏也可以很温柔。 华火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闭上了眼睛。 一声尖啸从上往下而来,带着十足的威力,还不回头的猛劲。 血一滴一滴的流下。 嘶喊声也炸裂开来。 “莫狂澜…” 华火紧紧的抱着我,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的手上、脸上,连同胸膛上全都是血,黑气在插入他身体的那一刻,立刻化为了虚无。 魔可能没想到他这么狠。 狠起来连自己都可以下手。 水和火在冰川之上炸出了一道高大的光,向天际飞去,也劈向不断往下坠落的冰川。 身后的水退潮,他轻柔的叫着我的名讳,站起身把我抱在怀中,开始往岸上走。 水交融着血,从他的头发上滴落,落入我的衣领中。 “莫狂澜…” 他身上不停的流着血,但他仿若没有痛觉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莫狂澜…” “我在。”我用手堵住他不断往外流的血,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只记得跟着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 “我在。” 终于,他的眼睛也随着黑气的消失慢慢褪去赤红色,变成了原来的黑白分明,将我纳入眼底。 他抱着我的手骨节发白,声音喑哑而颤抖,我能体会到他那种恐惧,还有眼中那种失而复得的茫然。 “还好...”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压寨 我一时分不清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更狼狈些。 他抱着我的时候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了我的脸上,而后顺着我的侧脸流下去。 仿佛为了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揽在我肩上的手,恨不得都要将我的骨头给捏碎了。 “我没有杀了你...我没有杀了你...” 他到底是对着我说的,还是在反问自己,我也说不清。 周围的冰川一点点地塌陷,被漫天袭来的狂澜所淹没,烟火又一个一个地熄灭,藏在深海之下的妖邪也疾速散去。 他弯下腰,低头盯着我,缓缓张开嘴,我以为他下一句又要说什么“我没有杀了你”。 他的眼神过于茫然了。 我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用嘴堵住他的絮絮叨叨的茫然。 透过温热的摩挲,我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还有那种心有余悸的怔愣。 这一刻我们的感觉是相通的。 其实刚刚有那么一刹那,我也极度地害怕起来,我以为他会跟着心魔一起消逝在人间。 但万幸,他还在。 我甚至开始欣喜于他伤口中汩汩流出的血,这证明,他鲜活而真实地活着。 我甚至开始感谢起黎来。 黎的赤丹促使他成了魔,但也保住他免于弑魔之后的死亡。 但真正感谢的应该是华火。 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到弑杀自己的心魔 我回想了自己的一生,好像没有人,可以为了我做出这样的事,哪怕绞杀心魔也意味着他自己也可能会死。 哪怕他才是这本书的主角,他完全可以活得无所畏惧,却偏偏选择入我身边这一方泥潭。 “没事了。” 我拍着他的背,在他的耳畔轻轻说道。“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他整个人愣了愣,而后缓慢而温柔地用手绕过我的后背,声音喑哑,就像在火光里融化的冰棱。 “师父,这个噩梦实在是太长了...梦里面全都是火,那些火吞噬了我,而且在梦里面我一遍又一遍地杀了你。” “没事了。” 这种情况,我只知道这一句,头一次察觉到自己言语的贫乏来。我用手去堵住他往外流血的伤口。 血逐渐不再流淌。 “小火花,我们回去吧。” 我看着不断崩塌的冰川。“现在要是再不回去,你就要跟我一样,做一个水下鬼了。” “等等...” 我抬起眼,以为他要干什么,结果他只不过是短促而又快速地在我侧脸上亲了一下。 而后又像不知餍足般用唇角蹭了蹭我的嘴。 “师父。” 他的声音委屈而低沉。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他这句话问得一点都不通情达理。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来是要死的,估计也不会快马加鞭。 况且我还是快马加鞭着冲来的。 但看在他这么乖巧的份上,我摸了摸他后脑勺上面翘起的头发。 “是我来晚了。” 他的眼神霎那间温和了很多,就连眼角滴落的血都带上了笑意。 冰河之间有一块由火铺成的小径,他踏上去之后走得十分稳妥,就像走在平地之上。 火在他的脚下摇曳。 其实,我伤得没有多重,起码没有他重,但是全身骨头就是懒得很,就想倚靠在他怀里,不想走也不想动。 任性且矫情。 我抬头看着天,以及天际那团粉红色的晚霞,开始思忖起来。 既然书中的结局是以我的死为落幕,为什么现在却把华火还给了我? 到底是写书的人可怜我,还是说,根本就没有书这一说。 我一向活得浑浑噩噩,并不想什么事情都一清二白,可到了有关于华火的地方,我偏生又不自觉开始追究起来。 万年都不动的脑子,缓缓开始走动,上了绣的齿轮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跟天帝老儿有关,毕竟是他的‘福兆’把华火带到了我身边。 天帝这个老头儿一向喜欢下棋,以天地为棋盘,算计过一个又一个精妙的局。 只不过不知道这一次,我在他的棋盘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想不通。” 我说出了声。 华火也不问我到底想不通什么,只是垂下了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周围的风景也顺眼了许多些,就连不断崩塌的冰川也显得那般的美妙。 海水从冰河上撤离,慢慢回到它们原来的地方。 “月亮起来了。”他说道。 “嗯。” 虽然还是黄昏,太阳还没有落下,但是在云彩的那一头已然有一个月亮的轮廓。 轻柔而淡雅,一点都不炙热,但也不显得冷清,就像被水扑灭之后的火,伴着袅袅的烟气,但依旧温热。 “小火花...” 我如此开口。 他看向我,等着我继续往下说。 “你更喜欢黑夜还是白天?”我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更喜欢黑夜。”他如是说道,“因为只有在晚上的时候,火光才显得弥足珍贵。” “是。” 我听到他这个回答,忍不住勾起唇角。 “那你更喜欢冬天还是春天?” “我更喜欢春天,冬天太冷了,天上都没有几个鸟,地上的万物也全都蜷缩起来,过于冷清。” “是。” 我笑得更大声了。 他虽然不明,但却跟着我勾起嘴角。 “怎么了?你还没说为什么要问这些...”他问道。 “你知道...我以迷途的身份死去的那一天,是冬天,也是白昼,当时我只觉得很冷,但并不觉得悲伤... 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冬天那么可恶,要夺走我的温暖...为什么白昼那么可恶,要夺走我的火光...为什么我自己那么可恶,懦弱的什么都得不到就要死去...” 他看着我,长久都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心疼了。 不必心疼。 因为我已然做到了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 我想我是释然了。 我勾着他的脖子,头一次笑得如此放松,不带心计也不带敌意。 “现在我明白了...冬天从我这里夺走的温暖,还有白日从我这里夺走的火光,他们都还给我了...” 我盯着他。 我看着他的耳朵慢慢变红,看着血色爬上他的侧脸,只觉得赏心悦目。 华火是温暖,也是火光,他是冬天欠给我的春天,也是白昼欠给我的火色。 他让我觉得,人世间似乎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留恋,又让我觉得,漫漫的人生中,可以不用那么煎熬地过下去,而是怀有某种期望,淌过岁月的山河。 因为有他,的眼底也开始出现了山川和花鸟。 “小火花,你还记得那天你跟我说过的话吗?”我问道。 “哪一句?”他看着我的眼睛里,若盛满了日光。 “就是有关希望的那一句。” “我记得。” 他揽着我腰身的手,卷得更紧了些。 “当时我跟你说,所谓幸福,不是活得有多么舒适,或者握有多少的金钱和权力,而是心怀希望...我还说...” 他压低声音。 “我想成为你的希望。” “你现在还是这么想吗?”我问道。 “当然。”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就算你靠近我,你的结局只就会是万劫不复,被千万世人所唾骂?” “那就陪着你万劫不复。” 这句话若是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么说,我肯定都会嗤笑不已,但说话的人是他。 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温暖。 看来他的火不仅仅能够融化冰川,也能融化我这颗冰冷了万年的、古怪的心。 走过冰河,我们走向大陆的岸边。 在踏上岸之前,他止住了步子。 “莫狂澜,我还是不放心,虽然现在没事,若是哪一天...我们又...走向了书的结局,那该怎么办...” “我问你,你活在书中吗?”我说着。 他摇头。 “那我再问你,你觉得我只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吗” “当然不是。”他接着摇头。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个结局吗” 他眯起眼睛开始回忆,而后缓缓的勾起唇角。“我说书中的结局是你打败了我,而后将我押回山中,做了压寨公子。” 我不言,只是笑着。 ”怎么了?” “不怎么了,就是看着呢。” 他好看得紧,我已然忽略了他背后的所有光景,眼里也只剩下了他。 心中盘旋的不仅仅是情啊爱啊之类的思绪,而是单纯开始欣赏起他周围的光。 比起炙热,我更贪念他这种余温。 或者说是脸上偶尔会因为害羞,而浮起的血色。 “看什么啊?” 其实最让我心动的,就是他的眼睛那么好看,却可以容忍着我的身影。 向我传递着一种深沉而心安的感觉。 “看什么啊?”他再次问道。 “看我的压寨公子。” 我笑得狡黠。 而天光也开始粘稠起来。 沉闷而冰冷的冬日,终于随着冰川的融化而翻篇。 而我这个万年的老古怪,终于熬到了春天带着他的火光奔赴而来的日子。 如果我能够遇到万年前的迷途,那个茫然的小女孩,那个匍匐在地上哭绝望到不能说话的女孩。 我会告诉她。 在万年后,冰河之上会升腾起一条火做的路,化为桥,将她从漫长的黑夜接到黎明中去。 会温暖她的时光。 ☆、恩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世人对于我这个老古怪带回来一个压寨少爷的事非常感兴趣。 当他们知道这个压寨公子还是九州公子榜上的第一名时,就更感兴趣了。 天帝老儿果然遵循誓言,还了我九华山的所有生灵,也放了九州恶人榜的其余八人一条山路。 把他们的罪罚给免了。 他们八个人时不时上山来看我,一直在打听着我和华火什么时候成婚。 其实在收服暮悲花的那一趟中,我和他也算是拜过天地了,但是华火非得给再我补一场。 我不在意这些形式,但既然他觉得是必要的,那就必要吧。 九恶下山拯救苍生这件事,在九州内外传得十分茂盛,由是世人看向我们几个人的眼神多了几分纠结。 就连《九州恶人录》上对我的评价都多了一个“善恶不明”。 陆审言看到后,直接一拍桌子。 “凡人就是凡人,娘们儿唧唧的,恶就是恶吧,还非得加个善恶不明,搞得好像他们能洞悉天下事的。” 说得好像他不是凡人似的。 宦游还是那么喜欢跟他斗嘴。“可听说你这个恶人到现在还是只吃过死尸,从没有胆子生吞过活人...” “你不要老拿这点来拿捏我,死断背,小心哪天我趁你睡着了把你直接给剁了。” “你有这个本事么?” 也就惊物候能给我省点心,还知道帮着我忙婚事。 比如请帖方面,我就非常糊涂,除了九州这几个恶人,我还有谁好邀请的? 含露提起毛笔,大笔一钩,帮我写上了天帝老儿的名讳。 我十分震愕。 “这老怪物要来?” “什么老怪物...”含露甩了甩毛笔。“他明明是个气度非凡的...算了...” 含露偏过头。 “我这次来找你是说正经事的,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你在成婚前知道。” “说。”我撑起下巴,看向她。 她运势了许久的话到嘴边绕了几百回,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径直说道,“四王爷其实就是天帝,万年前,他还是天上的帝子时,和其他帝子一样下凡历劫。 当时的天帝跟他们是这么说的,帝子中谁历劫归来的最早,谁就能继承帝位。” 我盯着她,心中素来萦绕了许久的疑问,终于开始剥落。 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 触类旁通。 “你的意思是...南将军,也是天上皇子的一个” “你果然聪明...”她点头。 “万年前,四王爷虽然借着你赢得了皇位,但是却失去了天上的帝位,直到后来他起兵谋反,弑杀兄弟,这才夺回了□□。却也因此,一向威信低落。” 她这么说,黑白棋子就愈发分明,棋盘上散去雾气,露出天帝布下的棋局。” “他这番绕来绕去的,到底是在干什么”我开口。 “他其实就是不想负任何人。”含露说道。 “扭转时与空的局也是他让我帮着布的。你收服我,之所以没有花什么心思,是因为我其实跟你是一路子的。 他不想负天下人,所以这次派遣你救了冰川燎原,以至于人间不会被颠覆。 他不想负阴阳平衡,之前被黎捣毁的削减人口的计划,这次因为妖邪尽出,而达到他的目的。 他不想负了你,当初他在人间是四王爷的时候,确实害惨了你,于是他让你有机会亲手了结了历劫的他。” “他好厚的脸。”我拿手指鼓敲桌子。“他哪里是不想负我,而是想借着我杀他,早些回天庭,顺理成章的登上帝位吧...这样就不用遭受那么多反叛和不服气...” “天帝老儿...”我笑着看向天,“真不愧是你啊。” 我知道他有一盘棋,但不知道他这盘棋下得如此精密。 他哪里是一箭双雕,他简直就是一件九十雕啊。 “而且你说错了。”我抬起眼。 “哪里错了”含露放下毛笔。 “就算他不负任何人...”我看向她指尖的墨迹,“他也负了你。” 含露的肩耸起来,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咳嗽声,而后极快地撇开眼,肩慢慢地又沉了下去。 “算了。” 这声算了,到底是不是真算了,只有她自己知道。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又拿起毛笔,在手中绕,“不知道有没有你有没有察觉...” “什么事?” “关于华火的...在天帝的这次局里,他扮演着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却把所有的事都连接了起来...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他口中的那本书,基本上都成了真呢?” “你是说《九州燎原》?” “应该是写作《九州燎原》,却读作《九州狂澜》吧,说是燎原,却完完全全是为你而写。” “这话什么意思?”我看向她,“你的意思是说...写这本书的人,拥有我曾经的恩赐之力,能够落笔成真?” 说完后我自己先摇头。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也许黎夺走了我的恩赐...可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我和华火的结局也应该像那本书中所说...自相残杀,只留下他一个在人间,可事实并不是那样。” “这个结局是因为谁而改变的?”含露轻声地问道,像是循循善诱、教育子弟的先生。 “华火。” 我说完后他,她就没有再说了,而是长久地盯着我。 一个从没有想过的念头慢慢爬上了我的心头,让人皮发麻。 “你是说...”我的话语开始艰难起来,“他是...” 当初天雷之后,我昏死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心中只剩下了绝望。 所以我以黄土为纸,手为笔,以血书。 “恩赐...救我。” “那时候我一心想求死…”我看向含露。 “所以书的结局,是你死了,而且还是在扭转了一切之后,你才死的。” 现在我的心中有了他。 所以结局改变了。 含露声音和我的思绪一起飘渺起来。 所以... “华火是...我的恩赐...” “是。”含露点头。“你以为他是借着黎的笔才来到这世间的,但其实,他才是连接一切,也让你重获一切的存在。” “他是…我的恩赐...” 怪不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力量向我涌来,像极了我曾经丢弃的东西。 失而复返。 “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你万年前种下的因,而他就是那个果。” 我站起身,头一次如此想立刻见到他。 身子也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以为我开真相的雾气后,浮现的会是天帝老儿的阴谋诡计。 但是现在我看到了一切—— 却发现雾蒙蒙的背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荒芜,而且开满了花火。 绚烂至极。 他站在山头上,我没有犹豫,直接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了他。 “师父...” 他的笑声低沉而又悦耳。 “师父,成亲的那一天,你说是把所有的山头上都起火,还是用用烟火来代替火光” 他知道我喜欢观火,最近几天一门心思的就在想怎么用火来装饰成婚。 “都可以。” 我把头蒙在了他的衣裳里。 “只要有你就够了。” 他愣了愣,而后眼中升起笑意,还有那股抹不去的少年气。 在我的唇角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那我也只要师父就够了。” 怪肉麻的,但是手背上却爬上了喜悦。 我和他十指相扣,看向并不明了的人间,茫然于雾气间。 但我知道,天地间再怎么茫然,只要有一束光亮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上,就算往后迷路了,我们也能找回自己,也能找回对方。 “师父!”陆审言从山脚上爬了上来,鹿骨刀上挑了一本书,书上写着《九州恶人录》。 “师父...你可不知道我下一趟凡间看到了什么...那些凡间的女子个个都模仿你,在侧脸画了三道红痕...把我吓得呀,以为师父你裂开了...” 有三道红痕的人很多,但是留下这三道痕的人只有一个。 我心里想着莫名矫情的话,把自己都绕了进去。 陆审言看着我和华火勾连的手后,不自在地把眼神投向了我们身后的山景。 他把《九州恶人录》从他的刀上取下来,递到我跟前。 “师父,你看你华火一起成了九州恶人录的榜首...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共用同一名呢!” 我翻开书,发现第一页就是对九洲第一恶人的绘画。 “这画得是什么呀?”华火看着画册上面的两个小人开始笑。“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这行小字是什么?我读不懂...”陆审言指着九洲第一恶人底下的小字说道。 我阖上书,重新塞回陆审言的手中。 “既是狂澜,也是无人扑灭的火花。” 天色飘摇,肺腑之间的温暖也更实在,一切都笼罩在了暖融融的晚霞之光上。 所谓温暖。 应该也是这般—— 跨越了山川和时光,是自己种下的恩赐,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这种温暖,才来得更真真切切。 我握紧华火的手,再也不想松开。 这种温暖,既是狂澜又是无人扑灭的火花。 -- end 作者有话要说:本书到此就算落下帷幕了,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鞠躬。 其实这本书的灵感只不过来自一句歌词,没想到会生长出这样的故事来,爱狂澜,也爱火花,也爱喜欢这本小说的你们。希望有缘再见吧。 ----------- 【下一本预收求收藏】【恶犬有糖[校园]】 【以下是文案】 祁飞,九中恶犬,男的都没她能打,一天到晚戴着个兜帽阴鸷在自己的世界。 夏正行,九中学神,四班的班长,各大竞赛冠军得主,连隔壁贵族女子高中都有他的粉丝后援会。 祁飞不爱和人交流,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玩刀,脑子里想的全是天马行空。 夏正行表面看上去温柔,但其实对谁都是保持最疏离的距离。 若是有人把他们的名字放到一起,九中的学生只会告诉你这叫做天壤之别,恶犬和光,黑暗和黎明,地狱和天堂。 直到有一天,夏正行走到八班的门口,本来疏离的面孔看到来人后洋溢起温暖的笑容。 来人竟然是恶犬祁飞! 同学们目瞪口呆,怀疑自己在做梦。 “干嘛?”祁飞抬起头,掀开帽子。 “不干嘛。”夏正行递出手,“吃糖。” #爆 四班班长貌似暗恋八班恶犬# 互相吸引,互相治愈,互相宠溺。 祁飞是最酷的恶犬,而夏正行是她最甜的糖。 狗控糖控ptsd少女 and 人间夏天学霸少年